朱颜路过暗藏密室的寝宫时,只觉有莫名的恶寒从里弥漫而出,他强压住内心不受控的莫名恐慌,眯眼端详着,凌厉的眼神几乎将要透视窗纸,只是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半点的动静,在宫棠的催促下,朱颜收回目光,踏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南边的寝宫。遣退所有人后,他独自推门而入。
寝宫中宫灯掩映,灯芯被入秋的凉风吹得一晃一晃,不尽明朗。朱颜狠狠甩开马蹄底,脱下白棉袜,当双脚终于重获自由触到冰冷地面时,他舒服得长吁一口气,嘴里低低碎碎念着:“女人的高跟鞋向来不科学,真他妈痛啊……”赤着脚大着步子往里走去,却在踏进玄关时硬生生僵立在地。
一股浓郁酒气扑面而来。
一张透着病气的熟悉脸孔正带着迷醉、错愕、惆怅和一些不明情愫的古怪表情,长身玉立,只等朱颜的到来。
朱颜赤着脚进也不是逃也不是,尴尬之后是莫名的火大:“王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裕亲王身着香色常服,并无戴冠,一动不动地站在落地宫灯旁边,见到朱颜时,一扫脸上复杂的神情,久病中的浑浊双眼一亮:“芳儿!我……”
“你站住!”朱颜见福全即刻就要过来,抬手低喝一声,眸色戒备,不悦道:“王爷此刻不是应当在慈宁宫吗?怎会现身此处?”
福全尴尬止步,与玄烨有几分相似的容貌透出了痛楚:“……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就一面竟也是咫尺天涯,我……”
“王爷醉了。”朱颜暗自叹了一声,语气却仍然强硬,“本宫以为早已和王爷划清界限了,王爷为何还苦苦纠缠不休?后宫重地本就是是非之地,王爷不但有违宫规私闯坤宁宫,还不知收敛言行举止,如此荒唐行经岂能是堂堂亲王所为?更深露重的,你我若是被人发现独处一室,该作何解释?又能作何解释?”
听入这一番话,福全神色越发痛苦:“是啊……你我早已应当形同陌路……哈哈!形同陌路……为什么你能如此轻易便放下了,而我却怎么也无法释怀!你和他倒是恩爱有加……但是我呢?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我……为什么……”情到深处,潸然泪下,一个踉跄跌坐于后方软垫上,竟一醉不醒了。
朱颜有些怔怔地看着福全寂寥瘦削的身影,突然鼻头一酸,竟有种想哭的感觉,须臾平定情绪后,蹑手蹑脚走出外间往窗口上扫了一圈,意料之中看到一抹黑影一闪而过,暗道一声“果然”,扬起声音叫道:“来人。”
廊庑下立即有影子晃动,圆月即刻推门进来,福身道:“皇后主子。”
朱颜打量她一眼,转而恢复常色:“今晚是你守夜?”
圆月颔首,柔顺答道:“是的,主子。”
朱颜淡淡道:“怎么就你一人?”
圆月道:“回皇后主子,还有宫棠,她方才在御花园中受了些惊吓,奴才瞧她难受得紧,便让她回去歇一会儿安安神,主子可是要找她?”
朱颜沉吟片刻,沉声道:“不必,传安德三,要快。”
圆月欠身,“是,奴才这就去。”
安德三乍一看到熟睡中的福全,脸刹那死白,结结巴巴道:“这……这……主子……这裕亲王……”
朱颜黑着脸道:“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能够出现在这里。皇上今晚还是会来,你得赶在皇上来之前把这事儿告诉皇上,请皇上赶紧过来!”
安德三吓得一哆嗦,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话更加不利索:“主子!皇上向来忌讳您和裕亲王……这要是让皇上知道这会子裕亲王醉倒在您这,奴才怕……”
朱颜眸中厉色闪过:“不让皇上知道才可怕!你试想,坤宁宫是什么地方,即便王爷身怀武功也绝不可能如入无人之境,更何况他醉得不省人事?定然是有人利用他醉酒失了神智意欲陷我于万劫不复!你以为只要我们一味瞒着就没人知道了吗?这你就大错特错了,这样的好事,皇上不是最应该知道的那个人吗?不然这般重头戏演给谁看!”
安德三猛地擦了把额头淌下的冷汗,神色紧张道:“奴才省得了,奴才这就去!”
突然,静谧的院子外传来一阵聒噪的叫声:“姐姐!姐姐……”
圆月着急拦着也没能把平贵人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推门而入,急忙尾随在后,急道:“皇后主子,平贵人她……奴才实在拦不住。”
平贵人眼眶通红,吸着鼻子就往朱颜怀里钻去,哽咽道:“姐姐,听说常答应并非自戕,玥儿害怕。”
朱颜眼神示意安德三快走,对这关键时刻不请自来的“妹妹”柔声说道:“玥儿,你如今也不小了,怎的胆子却还是这般小,如此闹腾,岂不让人笑话?”
平贵人抬手擦了把泪水,哭道:“姐姐别责怪玥儿,玥儿从小胆子便小,姐姐是知道的,每次吓着了姐姐都会在身边儿陪着玥儿,今晚姐姐也陪玥儿睡好不好?”
朱颜低头凝着平贵人殷殷乞求的无辜眼神,脑子再次浮现林夕夕的模样,只觉眼前有一刻的失神:“姐姐也想陪着玥儿,可是皇上今晚将留宿坤宁宫,难不成你有胆子把皇上赶走?”
平贵人泪眼中掠过一丝嫉恨,粉唇一嘟:“我倒是真想这么做,皇上哪儿有姐姐好,今儿爱这个,明儿疼那个的,也不知是花心还是真心。”
朱颜撇嘴笑笑,拥着她往边上坐下,两眼时不时往内间寝室望去,暗自焦急却无可奈何,“你呀你,也只有你敢这么编排皇上,也不怕一不小心被皇上听了去。”
“有姐姐在,我才不怕呢!”
圆月呈上鞋袜给朱颜穿上,奉上两杯热茶便静静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平贵人头饰衣裳齐整,想必是从御花园中直接过来,并未回延禧宫,而这片刻功夫她竟已知道常答应并非自戕,“常答应的死因尚未十分明确,我也未曾晓谕六宫,你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怎么这会子功夫就听说了?”
一提及常答应的死,平贵人小小的脸上又布满惊吓:“玥儿是在回延禧宫的途中,在御花园中遇着梁公公,见他行色匆匆,一问之下才得知的。这不一知道实情就往姐姐这儿赶了,可是吓得不轻呢!姐姐,你说凶手会是谁?接下来还会不会杀害其他人?”
朱颜垂下眼皮子,道:“哦,倒是赶巧了。凶手我自会查明,这些日子你多加小心,别乱跑就是了。”
平贵人乖巧应道:“是,玥儿知道了。要不是皇上见天儿往这儿跑,玥儿真想时时粘着姐姐,还像往昔在府中一样。”
朱颜又下意识往内间看去,倏地,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杯子落地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清晰无比。朱颜一愣,长甲刺疼了掌心的肉。
平贵人狐疑地往里看去,起身就要往里走去,“什么声音?姐姐,屋里有人么?”
朱颜急忙起身拉住平贵人,苦苦维持着淡定的笑靥:“皇上还没来,哪儿能有什么人呢?前几日才养了一只猫,调皮得很,就喜欢窜上窜下的,估计又打坏东西了。”
“猫?”平贵人眼睛一亮,“姐姐也养猫了?可爱么?我瞧瞧去!”说完又要往里走。
“等等!”朱颜耐住性子轻叫道,“猫儿还小,很是怕生,你冒冒然别吓着它了,等它大些你再和它玩吧,若是喜欢,也可送你。”声音微沉,“圆月。”
圆月从门外推门进来,低头道:“皇后主子。”
朱颜瞟了一眼屋内,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最终说道:“你去里边儿瞧瞧,别是小猫圆满又打坏杯子了。”
小猫圆满?圆月眸光闪了闪,福身应了声便进去了。须臾后,隐隐传来一道吸气声,而后传出圆月有些颤抖的声音:“你这小东西,竟敢打碎主子的茶杯,回头看主子不赏你一顿罚!”
朱颜暗暗长吁一口气,笑容开始僵硬:“瞧瞧,小猫又调皮了,让圆月好好收拾它就是。闹了一个晚上,你该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什么?”
平贵人一双冷笑的眸子隐在了眼皮下:“姐姐这儿好浓的酒香,可是私藏了什么好酒,玥儿能否尝尝?”
朱颜眼角泪痣一晃,在微黄灯光的照耀下,仿佛泫然欲泣:“这还不简单,只要你喜欢。只是这么晚了,宫里才出了命案,你太晚回去不免令人牵挂,不如还是早些回去,酒我让人一道给你送去就是了。”
平贵人不依,嗔怪道:“姐姐这是在赶我走了?皇上这不还没来呢,就让玥儿再待些时候嘛!可好?”
朱颜“呵呵”干笑两声,“好好好,都随你就是了。”心里白眼已经翻过几千遍。
平贵人“咯咯”笑道:“多谢姐姐。姐姐如此疼玥儿,不如再送玥儿些金镶玉可好?姐姐可是不知,自从皇上把我宫中所有茶叶都撤走换了新的,我总也喝不惯,大致是喝惯了姐姐送的好茶,一时间换了旁的,总也不得胃口。”
又是换茶叶吗?那些茶叶……究竟有什么名堂?“好,我这儿还存了些,一会儿让人一并送去。”
“嗯!还是姐姐最疼玥儿。”平贵人频频往内间寝殿望去,“姐姐什么时候喜欢上猫了,我竟然不知,可是皇上送的?”
朱颜捋了捋鬓边碎发,面上沉静如水,心里却在沸腾:“皇上哪有这般闲情,”话锋一转,气定神闲道,“妹妹可知太皇太后、皇太后那边儿传出消息,说是要为皇上筹备选秀的事儿了,只是眼下宫中出了命案,不吉利,得缓一缓了。”
平贵人手中茶杯一晃,溅了些许茶水在浅粉宫裙上,也没心思去擦拭,只瞪大了双眼,颤声问道:“当真?”
“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朱颜内心一阵好笑,情绪便也真的稳了一些,从平贵人手中端过茶杯轻放在桌上,“瞧你紧张的,别是打翻醋坛子了吧?你自个儿心里都明白,皇上什么时候能只属于一个女人?自古帝王皆风流,你就是再在意,最终伤的也只是自己。”
平贵人听得愣愣,末了流下两行泪水,恍然回神后慌忙在脸上胡乱擦着,强颜欢笑道:“姐姐说什么呢!无端端说这些,玥儿听也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