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还是恭敬行了臣礼,温顺道:“皇上如此重爱,奴才必定不负如此隆恩。”
玄烨托起明珠的手,半是责怪道:“有时候朕真是厌恶这重重礼节。罢了,你随朕出去走走罢。梁九功,宫里头的梅花开了没?”
梁九功苦哈着脸:“哎哟我的万岁爷,奴才都有十来日不曾去过坤宁宫了,奴才哪晓得啊!”
玄烨又瞪着梁九功:“你这大胆的奴才,朕有问你皇后宫中的梅花吗?明珠你听听,瞧朕把这奴才给宠的!这是在怪朕太久没去看皇后吗?”
明珠但笑不语。
梁九功又一声“哎哟”,“奴才哪儿有这狗胆啊!皇上莫非忘了,皇后初入宫时,您瞧着坤宁宫草木稀疏,便着奴才将梅园里的多数梅花移植到坤宁宫后院中,皇后娘娘爱惜,年年都着人仔细打理,如今这宫里头可不就是皇后宫中的梅花方有看头么?眼下才入冬,那梅花儿开没开的奴才可做不了主哇,皇上既有这雅兴,不如前往坤宁宫一看便知。”
玄烨笑骂着指了指梁九功光秃秃的大脑门:“你这奴才!摆驾坤宁宫吧……”
坤宁宫小梅园中,朱颜正领着诸妃赏梅。北风刮得还不算起劲,却已有丝丝入骨的严寒。
院中遍植红梅,已争先绽放枝头。一株株艳若桃李,灿如云霞,如一簇簇迎风燃烧的火焰。她们或仰、或倾、或倚、或思、或语、或舞、或倚戏寒风,姿态万千,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景致再美,朱颜也是没这个闲情雅致欣赏什么梅花的,大冬天的冷都冷死了,这幅娇弱的皮囊手脚又冷透如冰,就算捂着汤婆子也难以抵挡从脚底直往上窜的冷意,还得虚挂着一张端庄贤惠的笑靥笑对诸妃,内心早叫苦连天。
一眼扫过去,旧人新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都巧笑倩兮,在冬日暖阳的照拂下,莺莺燕燕,相谈甚欢。
自打绛云死后,慧妃便不再踏出钟粹宫,明着说是为了养胎,实则内情为何暗地里众人无不猜测着,都心知与常答应和绛云的死脱不了干系,只是没人敢非议此事,随着选秀的忙碌和新人充入后宫,也都淡忘得差不多了。选秀结束后,昭妃借着称病由头已多日足不出宫门半步,自然不在赏梅之列。平嫔及其他低位份妃嫔请安之后便已离去,故人群中只有荣嫔和蓝贵人两张熟悉的容颜。
懿嫔虽为嫔位,却心知自己只是个新人,一身的行头清减淡然,发上仅有一支白玉扁方并一支鹅黄色绒花,再无他物,身上也只是一月牙白镶银常服,就连脚上一双缎面旗鞋也是一味的月牙白,衬得她整个人如白玉般清润,颇有几分脱俗的气韵,和荣嫔的气质有些相像,只是眼底多少暗藏着些许决断果敢,荣嫔比之更为超脱温和一些,二人站到一处,很是赏心悦目。
簇动的红云后头突然冒出一颗稚气傻笑的小脸蛋,被冷风冻得红扑扑的,手里抓着一枝开得正好的红梅,猛地一下子跳到了懿嫔和荣嫔面前,大叫了一声:“二位姐姐!”
懿嫔和荣嫔骇了一跳,看清来人,都吁了一口气。懿嫔伸手捏捏傻笑着的小脸蛋,嗔怒道:“惠妹妹忒调皮了,当心吓着荣姐姐,叫人把你一张小嘴儿缝起来!”
荣嫔笑着牵过惠常在的小手,为她捻去掉落发上的红梅花瓣,一分训责九分宠溺道:“瞧你这股子疯劲儿,半点儿规矩都没有,若是叫皇上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惠常在冲着荣嫔做了个鬼脸,“就是这个样子!”
一时所有人都笑开了。
“听闻惠常在的哥哥是皇上面前一等一的大红人儿,才情过人,性情温润如玉,怎的做妹妹的身上竟找不到哥哥的半点儿影子?莫非你们那拉家的女子都是这般呱噪的么?”
众人随着这冷讽的笑声望去,只见暗香浮动疏影横斜之间,款款走出一抹深粉婀娜身姿,苏绣锦缎袖口衣摆之上明纹绣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彩蝶,随着佳人的走动飘扬着,栩栩如生,与发云中的景泰蓝蝴蝶簪相得益彰。正是遏必隆嫡次女,昭妃之妹锦贵人。
朱颜冷眼看着,嘴撇了撇,从圆月手中换了个暖的汤婆子往怀里一塞,嘟囔了声:“你就不能多拿一个?”话没说完,只觉肩上一重,一股熟悉的暖味扑鼻而来。一愣,往身上突然多了的黑狐领大氅衣看去,再往旁瞄去,刺眼的明黄腾龙下是一双黄云缎勾藤米珠靴,一看便知识谁。一个“皇”字刚说出口就被玄烨轻搂着带向一株大梅树后头,聚拢的红云恰好将二人的身子隐藏起来。
玄烨对着朱颜做了的噤声的动作,下巴往人群那边横了横,示意朱颜静静看着。
“朕的妃子们常常都是当着朕的面儿一个样儿,背着朕又是一个样儿,朕不拆穿她们,但是朕喜欢看她们表里不一的丑陋模样,比看她们阿谀奉承舒坦多了。”他的声音很轻,有着淡淡的嘲讽和不明情绪的笑意。
朱颜不知怎的心里有点泛酸,侧着头认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突然觉得他是多么的孤绝。
感受到朱颜的目光,玄烨笑容变暖,蜻蜓点水似的在朱颜脸颊上啄了一下,笑道:“还好有你。”
还好有我?只是这个“我”也不是那个“我”了,你会永远都不知道我现在这幅皮囊真正承载的灵魂吧?朱颜想着,却笑不出来,顺着玄烨的目光透过花间往那边望去。
惠常在自小便是个聪慧的,自然听出锦贵人言下之意,但毕竟年幼,不懂得隐藏自己的内心情绪,小脸上立时显现出对锦贵人的不喜,眉头皱着,尚未全然发育好的小身子到底还是福了福,清脆童声不卑不亢铿锵有力:“妹妹先谢过锦姐姐对哥哥的赞赏。明人不说暗话,姐姐实则不必拐着弯儿骂妹妹不知礼数,姐姐有心教导妹妹,妹妹只会心存感激。只是我们那拉家虽比不得姐姐母家显赫,却也不是姐姐一介后妃女子轻易能评头论足的,还请姐姐慎言。妹妹入宫前,阿玛、叔父和哥哥循循善诱之音仍在耳际,都道身为皇妃应谨言慎行,温顺恭良,切不可因一己之欲而言失于人,妹妹时刻记着呢,只是妹妹最大的毛病便是一高兴起来便忘乎所以,难免好动了些,却是改不了的,若扰了姐姐清静,劳驾姐姐走远点,切莫因了妹妹没了兴致,那便真是妹妹的过错了。”
朱颜“噗”地笑了,这个有趣的小丫头片子,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不就是想说“我高兴干嘛干嘛,管好你自己吧,你要看不顺眼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玄烨嘴角也高高上扬着:“到底是明珠的侄女儿,一样的伶牙俐齿。”
朱颜接口道:“一样的真性情。”隐藏的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将来不知会不会毁在这个吃人的地方。
锦贵人气得脸上厚厚的胭脂粉几要崩裂开去,怒道:“小小年纪一张嘴儿倒是挺利索的,如此目中无人,本贵人为何不能教训教训你!”说着扬起巴掌便要狠狠落下。
“妹妹息怒。”出谷黄莺般的声音一响起,众人仿佛心中一扫尘埃,宁静了不少,锦贵人高高抬起的手正被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顺着手往脸上望去,那样的一张脸令人无不瞬间窒息。
清丽不可方物。她细眉杏眼,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美极绝色却不妖艳,身若柳姿却透出刚强之气,天然一股不俗英气,全在眉梢之间。她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看似一点也不费力地抓着锦贵人的手,却能令其挣扎不开。
“惠妹妹才十三岁,年幼冲动自然比不得姐姐知书达理,姐姐出言教导两句便是,适可而止方是聪明人所为,莫要惊动了皇后娘娘,若是娘娘以为姐妹们起了争执失了和睦就不好了,姐姐你觉得呢?”
锦贵人一张脸难堪到极致,怎么也挣脱不了颜贵人的手,由气极渐渐转为气软,一张浓妆艳抹的脸面仍是一味的飞扬跋扈,咬牙切齿蹦出一句话:“放手!”
颜贵人轻轻拍了拍锦贵人手背,温声道:“姐姐十指尖尖甚是好看,这么美的指甲可得好好儿护着,别是毁了,该心疼的。”说完抽回自己的手,红花紫衣,浅笑如饴,俏生生迎风而立。
锦贵人下巴高抬,瞪了惠常在一眼,回望颜贵人,言语之间却也不再激烈:“颜贵人当真是风华绝代,原以为只是徒有一张好容色,不想却是个深藏不露的主儿,皇上到底是好眼色。只是……”凉薄语声中难掩轻蔑,“你不过是不入流的汉军旗,区区一介乡野草莽出身还敢在这儿嘚瑟?是了,听闻你阿玛不过是个地方上的小小知县,低贱如蝼蚁,也不知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才把你送进了宫,你可否与我们说道说道?”
颜贵人听其言语间辱及家父,眼中到底还是掠过怒色,末了还是不动声色,温言温语只若捎带凉意的春风:“妾只知道知县亦是皇上的臣子,纵然再卑微不济却也是大清官吏,至于姐姐所言汉军旗亦属八旗麾下,妾往日虽身居闺中却也知晓皇上向来重视满汉一家,又何来汉军旗不入流一说?如此说来,不知是妾所知有误还是姐姐所言有差?”
一席话再度将锦贵人呛得面红耳赤,只是这次未等她发作,蓝贵人已冷冷启齿:“行了,一个个儿尽会逞口舌之能,都住了嘴吧,这是坤宁宫,不是你们自家后院,皇后娘娘宽和大度,你们却一个个儿蹬鼻子上脸了么?”
众人一听蓝贵人搬出皇后,饶是不忿如锦贵人也都噤了声,冷哼一声后便也不再言语。
玄烨和朱颜相视,后者撇撇嘴当是不置可否。玄烨挑眉,猝不及防捏了朱颜脸蛋一把,换来一记白眼,反逗得他忍不住哈哈笑开了。
“谁?”笑声引了不远处嫔妃的注意,听是男子声,不由警惕着望向玄烨和朱颜所在处。
明黄挺拔身姿牵着皇后的手信步走出,脸上始终挂着愉悦的笑容。
荣嫔先是一愣,旋即福下身去:“皇上万圣金安!”蓝贵人尾随其后。其他妃嫔因是新妃,因玄烨迟迟未有召幸,虽然都有封号在身却全都不曾近身见过玄烨,甫一见玄烨突然出现,忙的行礼问安。
玄烨牵着朱颜的手始终不愿放开,目光只落在颜贵人一人身上,笑道:“都起吧。”
锦贵人脸色再度变得难看,眉头微微蹙着,内心的慌张一丝也没显在丽容上,倒是笑得还算自然:“皇上什么时候来的?竟也没听奴才通报一声儿,若有谁无意间冲撞了皇上就不好了。”
玄烨恍若未闻,径直对颜贵人道:“紫气东来,颜贵人今儿个这身衣裳甚是好看,意头好,衬得起你。”
朱颜打量着锦贵人,本以为她会恼怒形于色,意料之外的是她的羞恼也只是在眼中一闪而过,平静的面上竟再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和方才欲动手打惠常在的冲动蛮横简直判若两人,如此变幻不定的人不免令人难以捉摸,与昭妃有相似之处又有着很大的区别。
惠常在脸上早已没了不快,就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笑嘻嘻挽过颜贵人的手,“皇上,颜姐姐美极了吧?别说是男子了,就连我看了都想往姐姐脸上亲上两口呢!就是沾点儿仙气都好。”
荣嫔赶紧给了惠常在一记眼色,小声道:“惠妹妹别胡闹。”
玄烨笑了笑,终是放开朱颜的手,从惠常在手里拿着的那枝怒放红梅折下两朵连着的花朵,插在了颜贵人空荡荡的发云之中,“如此岂不更加动人?颜贵人闺名儿是叫想容吧?”
颜贵人有些受宠若惊,忙的福身:“多谢皇上赏赐,妾闺名确是苏想容。”
玄烨细细打量着颜贵人艳压群芳的绝世容颜,像是欣赏一件稀世珍物,“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好名字,当真是人如其名,没想到苏令文采斐然,竟能养出这般有灵气的女儿。”
颜贵人的眼中隐隐浮动一丝不安,脸上微微红了,轻声道:“妾原是乡野出身,卑贱实难登大雅之堂。”
惠常在盯着颜贵人的脸傻傻看着,一时竟看呆了,“姐姐怎会卑贱?姐姐美得惊人,应是仙女儿吧?”痴痴的模样惹得众人又是一阵轻笑。
玄烨的目光又落到惠常在身上,眼中多了一丝长兄待胞妹的宠溺:“容惠一晃眼也长这么大了。这才刚进宫,荣嫔温婉端庄,性子很适合教导你,平日里跟荣嫔常来常往是很好的,”看向荣嫔,“只是容惠性子好动率真,你多担待着点儿,别让宫中礼数拘坏了她,回头若是把她闷坏了,朕得上哪儿才能找到一个好妹妹还给容若。”
荣嫔温婉一笑:“皇上可别一味宠坏了她才好。”
惠常在眼珠子一亮:“哥哥?皇上,哥哥可随您来了?”小脑袋瓜子竟越过玄烨直往他身后望去,一见空空如也,难掩失望之情。
玄烨摸摸惠常在的头,哄小孩似的:“去吧!去找梁九功,他知道容若在哪儿。”
“当真?”惠常在小脸都发光了,急急忙忙欠身,道了句“皇上哥哥真好”便兴高采烈哧溜出去找明珠了,也不顾身后服侍宫婢的叫唤。
一句无心的“皇上哥哥”却让玄烨有些失神,看着惠常在一溜便没了影的地方有些微出神,摇头苦笑道:“还和幼年一样,当真拿她没法子。”
朱颜只在一旁静静看着玄烨,看着眼前这么多言笑晏晏的妃嫔,看着被玄烨视若己妹的纳兰容惠,心中顿有悲凉缓缓上升,说不清道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