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晨曦方出,朱颜几乎一夜无眠。玄烨用过早膳早已匆匆上朝去了,寝殿之中空空荡荡的,唯有安德三和圆月随侍在旁。
朱颜重重呼了一口气,似是想将心头所有积攒的阴郁:“又是钩吻花?”
安德三愁眉不展:“是啊,主子。颜贵人所中之毒又是钩吻花啊!奴才为求保险已请孙太医亲自验过了,确实是那毒物。”
朱颜眼中清光闪耀,语声低沉晦涩:“这就有趣了。看来这人与当年害我又嫁祸与瓜尔佳氏的是同一人呢!倒是个不怕死的,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种毒物,当真就不怕我们查出来吗!”
安德三一张脸苦得几要滴汁了,苦哈哈道:“钩吻花再度出现,奴才已增派了人手查探其来源,无奈奴才就是再怎么努力,都无果。奴才实在苦无头绪,主子您就罚奴才吧!”
“不要跪了!”朱颜在安德三弯膝之时就抬手制止了他下跪,“找不到任何证据你就是跪死也没用,本宫又不曾怪责于你。小运子、小桂子审问得如何了?可有套出些什么有用的话来?”
安德三沮丧着脸,摇摇头,道:“二人始终是那句话,说只是负责打捞起尸身,旁的什么也没见到更没做过。”
朱颜沉吟须臾,曼声道:“把他们二人分开看守,吩咐人盯紧了,莫要给我发生什么畏罪自戕的事情,本宫得空要亲自一一审问他们。”
安德三了然于心,道:“奴才明白。”
朱颜转念想了想,又道:“先把他们饿上三天三夜,谁也不许送吃的,就是一滴水也不许!但是记住,不可用刑逼供。”
安德三呆了呆,不解之色溢于言表,末了也只是应声道:“嗻,奴才这就下去安排。”
圆月正手持象牙梳一下一下在身后为他筛着散落的长发,朱颜凝着雕花铜镜中越见瘦削的面容,这张十分陌生却又渐渐熟悉的少女容颜遍寻不着一丝的开怀,眼底的鸦青浓得像天际一抹乌云。
圆月偷觑了铜镜一眼,复又低头挽着发髻,半晌方道:“皇后主子面色很是不好,一日比一日清瘦了呢。”
朱颜倦倦一叹,“圆月,你到我身边也有这么久了,我能跟你说说体己话了么?”
圆月手中的象牙梳一顿,只一瞬便又顺溜地忙活起来,手法极为娴熟灵巧,“奴才区区一个贱婢,承蒙主子厚爱,不仅还能好好儿活着,还成了主子身边儿得脸的,这是多少宫人盼都盼不来的,奴才心中时刻记着主子的恩典,没齿难忘。”
朱颜静静凝着铜镜中圆月姣好而沉静的容颜,道:“你刚进坤宁宫之时,我心底里是防着你的,但是后来你我相处下来,我总觉你与一般的宫人是不一样的,你一心只想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守着自己的主子,是个纯善的人儿,并无甚旁的什么歪心思,无奈往昔遇不上一位良主。你是个明白人,想必知道从一开始我把你安置在身边儿是为了什么,一则确实是为了救你一命,然则这一命你总不该让我白救了吧?”
圆月“扑通”一声端端正正跪下,语声轻柔而坚定:“主子不必多说,奴才心中都省得。自从知道主子暗中救治奴才家中亲人之时,奴才从此心中便只有您一位主子,这一生都不再改变。如若有变,当如此簪!”语毕,拔下发上的梨花木簪子掷入了一旁燃烧着银屑炭的暖炉之中。
顷刻,炉中传出好大一声“噼啪”崩裂声。火,烧得更旺了。
朱颜俯身扶起圆月,将一支上好和田翡翠玉兰簪子插入圆月发鬓之中,取代了木簪的位置,“表明心意即可,倒也不必如此决绝。那支木簪是平嫔还在府中时便送与你的,那时你们都还只是不谙世事的孩子,我看你每日都戴着,就这么付之一炬,你当真舍得去?”
圆月摸一摸发上的玉簪,深深一福,柔顺道:“多谢主子赏赐,此玉簪虽是名贵之物却也远远不及主子待奴才的一片真心实意。木簪曾经也如同这玉簪一般贵重,是奴才视之为命之物,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不复往昔,如此,奴才还留着它做什么?奴才并不在意主子赏赐的多与少,贵或贱,奴才只望着一颗忠心不曾受尽践踏,真心相待比什么都来得贵重。”
朱颜眼中凝起赞赏之光:“好!我果真没看错你。从今往后,你与安德三、宫棠一样,都是我最是信任之人,好好做人,谨慎做事吧。”
“是!”圆月眸光略有游弋,也只是短短一瞬之间,面上已是一派坚定沉着,又是“扑通”一声跪下,贴面于地,“奴才有罪,请主子责罚。”
朱颜沉闷的面容上终于绽放出一抹了然的微笑,如雨后的白牡丹:“本宫会恕你无罪的。”只要你说出该说的,并且无一句虚妄之言。
圆月抬头,娓娓道来:“奴才错在助纣为虐、知而不报。从今以后,主子想知道的,奴才定知无不言。”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皇后主子,昭妃与平嫔早有勾结,但是二人实则面和心不和,也只是相互利用罢了。”
安德三在旁低沉插了句话:“这个咱们主子一早就知道了,你只管把她们二人所犯下的罪行一一道来便是。至于你犯下的过错,身为奴才的,任何事都由不得你,再说如今你已是主子贴心的人儿,主子仁慈宽厚,自然不忍怪罪于你。”
圆月恭顺应了声“是”,略略顿了顿,容色越发恭敬:“事情要从瓜尔佳氏中毒而死说起。主子定然还记得当时溺毙井中的小顺子,他脖子上挂着的丝帕上面绣着指认瓜尔佳氏谋害主子的罪行,那些个字儿……正是出自奴才之手,而那香囊是凝萃所绣,她大概到现在也不知道当时找了许久的香囊竟然会出现在小顺子的尸身上,现在想想,却是多此一举,皇上并未命人查明香囊的来处,由此可见,就是没有昭妃的授意,平贵人的推波助澜,瓜尔佳氏亦是必死无疑的。”
朱颜并不意外,倒是安德三奇道:“圆月,你不是不识字儿吗?”
圆月苦笑道:“自然不是真的。你行走宫中多年,总不会不明白个中缘由。”
朱颜想了想,问道:“瓜尔佳氏禁足之时,我让宫莲送去的那盏血燕桂圆红枣羹可是平嫔指使她投的毒?”
圆月微微怔了怔,而后摇摇头,“这件事倒不是奴才所为,平嫔并未吩咐奴才做过此事,有些事情平嫔会命小于子去做。”
朱颜沉吟须臾,又问道:“宫莲可曾暗中见过昭妃或平嫔?”
圆月摇摇头,“不曾见过。奴才往昔虽是平嫔贴身侍婢,平嫔却也不是什么事儿都准许奴才知晓。昭妃更不曾将奴才视作身边人,昭妃是否与纳兰答应有所勾结奴才却是不得而知。至于平嫔……”
朱颜挑眉:“如何?”
圆月继而说道:“奴才早有耳闻,说是平嫔素日里闲散之时便会到景阳宫中,对纳兰答应是极尽折辱打骂之事,常常折磨得纳兰答应卧病在床,还不准太医前往医治。如此看来,她们二人不会是无半点牵连,只是奴才想不通既然纳兰答应为平嫔所用,为何又受尽她百般折磨。”
朱颜深深蹙眉,讶异望向安德三:“竟有此事?”
安德三神色颇有些讪讪,踌躇着回道:“主子……奴才之所以瞒而不报只是想为主子您出口恶气,毕竟是她背主求荣在先……”
朱颜截断安德三未完之话,不满道:“糊涂!如今宫中尚且无人知晓我与平嫔关系有变,她们只会认为平嫔与我姐妹情深,折磨纳兰答应是我的授意,是为我出气!你看着吧,不多时后宫便会纷纷扬扬传我善妒嫉恨,所谓人言可畏,我倒是不怕什么,只是近几日莲池浮尸一案已经是人心惶惶,无谓再节外生枝。”
安德三心下一惊,急急道:“是奴才思虑不周!奴才这便去请太医为纳兰答应医治调理。”
朱颜这才缓了容色,点头道:“嗯,叫太医仔细着点儿,别落下什么病根儿了,虽说她犯了错却也错不至死,总不能为了我丢了一命,这回便权当是她自领罪受了,往后便两不相欠了罢。”
安德三略有些不情愿,“她那是活该!”
朱颜轻瞥安德三一眼,后者立马住了嘴,“吩咐宫棠这几日去景阳宫照看着,怎么说也是亲姐妹。”安德三忙的又应下,自去办事了。
“宫棠……”圆月皱着眉头呢喃一声,“宫棠与纳兰答应自小便感情极深,既然纳兰答应背叛了您,那么宫棠……主子是否也应留心?”
朱颜望着圆月忠心温顺的脸面,略一沉吟,曼声道:“但愿她和纳兰答应不一样吧。”语毕,停顿了好长时间,眼角的坠泪痣在晨曦中氤氲出一种迷离的光芒,“你没有别的话说了吗?譬如……本宫难产中毒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慢慢的,语至最后,已俨有丝丝冰冷迫气。
圆月双手突然抓紧,银牙咬了咬唇瓣,重重磕了一记响头,“皇后主子,奴才罪孽深重。”
朱颜敛去唇边那抹早已惯常的浅笑,放下托腮的手,不自觉坐直了身子,“当真是流玥?”
圆月含泪点头:“主子……莫为了这般的亲姐妹伤心。”
朱颜一声冷笑。虽早已怀疑平嫔,内心却是不愿接受的,一直以来宁愿相信那件事只是昭妃一人所为,如今从圆月口中说出,明摆的事实在眼前,内心还是针扎般的疼痛。亲姐妹尚且如此,怎能不令人寒心!不论是前世的赫舍里还是今生的朱颜,不论是亲妹亦或是林夕夕一般的面容,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冷极的声音自朱颜口中漫出:“你且细细道来。”
“是,”圆月颔首,继而说道,“主子应当明白皇上为何将六宫所有茶叶尽数撤换。”
朱颜蹙眉:“知道,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些茶叶中被大量掺入了天花粉,借以嫁祸给他,却不知道昭妃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让玄烨相信那是他所犯下的罪孽。
圆月不解朱颜话中之意,并不敢多问,只恭顺道:“那茶叶主子也经常喝,既然里头都被掺了天花粉,那么主子就从未想过为何您能怀上龙嗣,并且怀胎十月母子平安,毫无滑胎之象么?”
朱颜眼中惊光闪过。是了,也怪不得玄烨如此深信不疑!从坤宁宫中流出的所有茶叶均掺有天花粉,莫非单单就坤宁宫没有?两眼微眯,“可是坤宁宫所有的茶叶也被换走了。”
圆月语不惊人死不休:“坤宁宫中所有被撤走的茶叶全都有天花粉,唯独您素日里常用的那一小罐没有掺入任何东西。”
朱颜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猛地一拍案面,“好计谋!”
圆月微微颤了颤:“主子息怒。”
除了荣嫔,所有的嫔妃入宫数年均少有怀上龙嗣,身怀龙嗣者亦是多数保不住,就是荣嫔的大阿哥也是一直病病歪歪的,眼下也就只有二阿哥承祜康健活泼。思及此,朱颜心中的凉意更盛。是了,六宫就只得赫舍里和荣嫔各自育有一子,大阿哥眼看着命不长久,只要大阿哥一去,玄烨便只剩下唯一的孩子,还是皇后所出的嫡子!而后宫嫔妃们大多长期饮用出自坤宁宫的茶叶,长久以往都会难以受孕生子,如此一来,皇后的“野心”如何能不昭然若揭!
冷彻心扉的腊月天,朱颜后背却渗出了一层细汗。
“茶罐里的茶叶用不了多长时日便没了,那么,每一次重新放入的茶叶都会是完好无天花粉的。”
圆月道:“是的,皇后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