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面色越发暗沉,“我身边的一切吃食向来都是宫莲宫棠两姐妹亲手打理,那茶叶也不例外。”
一瞬的静默。
朱颜沉着脸随手操起案上的茶盅,才掀开茶盖看到盅底的茶叶便嫌恶地放了回去,“这件事波及甚广,平嫔是没那个本事的,顶多也就是个帮凶。如此看来,那便当真是昭妃所为了?”
圆月这回却像是想了极久,犹疑道:“这……并不是奴才知而不报,只是……这么说起来确实像是昭妃所为,可是奴才总觉得哪里不对。当时平嫔滑胎,说是误吃了王佳氏做给主子的莲花糕中掺了红花,这才无意间导致的小产,实则那王佳氏只是背了黑锅,真正导致平嫔小产的应当是彼时她喝下的那杯茶。奴才一直想不明白,平嫔私下里是很想要怀上龙嗣的,若说平嫔知道茶水有问题为何还能毫不犹豫喝下,她暗中为昭妃所用无非就是为了争宠,而又有什么能比得上诞育皇子来得更加有用呢?”
朱颜嘴角漫过一丝悲凉浅笑:“她是被嫉妒蒙蔽了心智。你稍稍想深一点就明白了,只要能借此机会除掉我这个眼中钉,孩子还能愁没有吗?别说她是我亲妹妹,就是单单凭着容貌与我有几分的相似,皇上便会把对我的眷恋和哀思转移到她的身上。用一个未知的胎儿换取一生的荣宠,你觉得她会作何选择?”
圆月瞪大着一双眼,一时竟痴痴的无法言语,两行清泪潸潸而下。半晌后,似叹道:“奴才从小与平嫔一同长大,虽说主仆有别,但在奴才心里是一直把平嫔当做妹妹看待的。奴才就是怎么也想不到平嫔会变成这副模样……若是在往昔,贵人是断然不会这么心狠手辣的。”
朱颜起身,静静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平声道:“往昔只是往昔。”
圆月长叹一声,“平嫔怎就不明白,皇上心里至始至终只有您一人。恕奴才说句大不敬的晦气话,就算是真的如了平嫔所愿,皇上失去了您,却只会更加爱重您,平嫔就是再像您也不是您,就是穷尽这一辈子也得不到皇上的倾心相待。”
朱颜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抹悲悯取代,“身在局中自然比不得旁人看得通透。罢了,人人只怕都是如此,不过都是为了心中一个执念。”
圆月沉思须臾,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末了终于还是开口了:“皇后主子自小心肠就软,往昔在府中倒也无妨,多少人护着您,只是入了宫后就大不一样了,主子不可再过于心慈手软,莫要折损了自己又便宜了坏心肠的人,就是亲姐妹也是一个理儿,旁人既不仁,您也大可不义。”
朱颜淡淡一怔,转身旋即道:“圆月,依我对你的了解,你也是个软心肠的,如今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心中早已痛恨极了平嫔的所作所为。莫非……她还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圆月抬手擦了擦面上的泪水,不再犹豫:“皇后主子,奴才相信六宫那些个掺了天花的茶叶与您半点儿关系也没有,您绝无害人之心,更不会拿皇嗣开玩笑。”
朱颜再次怔了怔,眸中一柔,上前两步扶起圆月,“你却是为何如此信我?”
“因为……”一抹痛色绽放在圆月苍白的面容上,“皇后主子难产前一日如若知道那茶水中含有大量天花,当日绝不会喝下延禧宫中的那一盅茶。”
朱颜眼角的坠泪痣猛地一晃,倏忽之间便明白了:“原来如此,难怪你这般信我了,原来如此……”原来赫舍里难产前一日去往延禧宫果真是内有玄机,那杯茶是导致赫舍里早产的原因。圆月说的没错,赫舍里怎会是一个心肠狠毒的人呢?她与玄烨伉俪情深又怎舍得害他子嗣?可笑的是,玄烨竟然在此事上选择怀疑赫舍里!
圆月又低低道来:“奴才虽不敢断言天花粉是谁犯下的罪孽,但是平嫔定然是一早便知情的。否则她也不会从来不用宫里的茶叶,避开了天花粉这才有了龙嗣,却不想最后还是……”
是了。六宫妃嫔已许久无人有孕,这一年来只有慧妃和平嫔两人先后有孕,平嫔如若不知情又怎会避开那些茶叶,进而怀上龙嗣?而慧妃生性懦弱,且腹中胎儿又惨遭昭妃暗算,怎么想也不像是那幕后之人,只是……朱颜突然凝结了神色,近乎小心翼翼说道:“慧妃……莫非也是从不沾宫中的茶叶?”
突然提及慧妃,圆月一个愣神,迎上朱颜略带狐疑的双眼,“这个……奴才不知。”
朱颜强压住心头开始蔓延的疑虑:“你说你不知当日瓜尔佳氏的羹汤之中的钩吻花从何而来,那你知不知我难产那日饮下的那碗催生汤药中的钩吻花是怎么回事?还有后来瓜尔佳氏寝宫中搜出的两株钩吻花,这些事你都知不知道?”
圆月低眉顺目:“关于钩吻花……”
突然,廊下传来宫棠隐约的声音:“皇后主子,六宫妃嫔给您请安来了。”
圆月立即噤声,低下头去。朱颜声音透出难掩的不悦:“让她们在正殿候着吧。”
宫棠的嗓音平顺无波:“是,皇后主子。”没有人看见她在转身离去时眼中透出的一抹狠色。
天色渐暗,冷冽寒风夹带着大片雪花簌簌直落,时有呜呜的风声自重楼叠宇中呼啸而出,犹如鬼哭狼嚎,在夜色中让人心神不宁。
鸦群高高盘旋在某处宫殿之上,时有怪声传出。
众妃嫔自坤宁宫中昏省却被朱颜以雪天路滑天暗路难行为由纷纷挡了回去,众人吃了闭门羹只得打道回宫。
昭妃的步辇自然是走在最前方,随后便是平嫔和锦贵人,荣嫔和惠常在的步辇落在了最后方,只默默地远远跟随在众人后边。
锦贵人一只手从紫貂手焐子中抽出,接着漫天飞雪,凉凉开口:“皇后娘娘还真是疼惜咱们这些个小小的妃嫔,个个儿都到门口了还生怕咱们着了凉受了风寒,还暂免了晨昏定省,也不知是不是成日里见咱们,腻烦了。”语毕,咯咯一笑。
昭妃只是淡漠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平嫔长长的水嫩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中的小暖炉,闲闲启齿:“锦贵人一张小嘴儿还真是停不住,胆儿也大得很。难道你忘了早间晨省之时谁那么咄咄逼人地针对皇后,这满宫里就是尊贵如昭妃也不敢那般言语不敬,皇后可从未像今次这般毫不留情面地将众人撵走,可见是早间听了什么难听的话记在了心里头,不愿再见那嘴贱之人了。”
锦贵人花容一变,冷冷一哼,“我怎就咄咄逼人言语不敬了?我只是就莲池浮尸一案进言罢了,皇后如今躲着不见咱们,不过是查不出名堂破不了案见不得人罢了!或者是她明知凶手是谁却故意包庇,又想像上次常答应那般不了了之……”
昭妃突然淡淡出声打断锦贵人的喋喋不休:“放肆,皇后就是皇后,她意欲如何办案自是有她的道理,哪是你能随意置喙的?又岂能容你一介小小贵人无礼犯上?”
“姐姐……”锦贵人话刚出口便被昭妃回首一记冷冷眼神迫改了口,“娘娘……皇后手中持有凶手遗留的玉佩,只要命人查出玉佩来源便可真相大白,可是当我问及玉佩之事她却一语带过,如此轻描淡写实在招人疑心。”
荣嫔和惠常在的步辇虽是隔着一段距离,锦贵人尖锐的嗓音却一句不落地溜进耳里,惠常在越听越受不住气,正想张口反驳锦贵人不料耳边传来荣嫔低沉的声音:“妹妹,静静听着就好。”
惠常在闷哼一声,嘟着嘴便一言不发了。
当此时,稍在前头的蓝贵人倏地一声冷笑,“锦贵人如此关心莲池浮尸一案是怕有朝一日自己也落得同样的下场么?”
“停!”锦贵人一声低喝,抬着步辇的内监即刻噤若寒蝉止了步子,放下步辇。锦贵人搭着贴身宫女绿痕的手背下了步辇,踏着满地的厚雪一步步朝蓝贵人而去,食指猛地往蓝贵人脸面的方向一指,“你,给本贵人下来!”
雪,突然停了。空中开始下起断断续续的毛毛小雨,细长无尽头的绵长雨丝自黑沉天际漫天洒下,一缕缕直逼人心生寒意。
蓝贵人捏着罗帕拭去鼻翼上沾着的雨雪,唇边绽开一抹冷如墨色蔷薇的笑靥:“怎么,锦贵人当真是怕了么?这儿这么多人呢,就不必本贵人特意下轿陪你了吧?”
锦贵人涂画得过分精致的面容乌云密布,只差一道闪电便是雷雨大作,“也不掂掂自己的出身,什么东西!竟敢诅咒本贵人,看本贵人不撕烂了你的贱嘴!”正欲上前将蓝贵人扯下,却见蓝贵人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身后,眼里渐渐有惊惧凝聚,心下还以为蓝贵人怕了自己了,刚露出几分得色,不料四周尖叫声突起,所有人都满面惊恐直瞪着眼盯住她身后。
须臾,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喊了一声:“鬼啊!”一时众人更是慌乱。有内监竟吓得弃下步辇跌跌撞撞逃了开去,胆小的宫女当场便吓晕了过去。
蓝贵人匆匆下了步辇扯过锦贵人,将其带到自己身后,怔怔地望着眼前怪异的情景。
长街的尽头,三丈开外的宫墙上方,有零星的鬼火正幽幽地飘近,一簇簇蓝绿色的鬼魅之火,拖着长长细细的尾巴,在暗夜中仿佛深宫之中所有冤魂聚集到了一起,一步步靠近活人们,贪婪地想汲取活人身上的元气。
森冷的空气中渐渐袭来一股极其浓烈的怪异香味。
即便平日万事无所畏惧的昭妃此时也是花容失色,到底是胆色过人,惊多过于惧,一把将紧紧护在她身前的未艾捻到了身后,一人为首,冲着越来越近的鬼火,入鬓长眉一扬,怒喝道:“本宫从来不信鬼神,也就没有害怕一说!究竟是什么人胆敢在天子脚下装神弄鬼,有本事给本宫出来!在背后耍这种见得不得人的阴招不嫌丢脸吗?”
一簇一簇的鬼火只愈飘愈近,众人只觉四周的气温越发的森寒。未艾浑身发抖,哭着劝求昭妃逃离:“娘娘,那是鬼火啊!没有鬼又怎会有鬼火?娘娘还是赶紧走吧!”
锦贵人躲在蓝贵人身后,手里死死捂着手炉也驱散不走身上的寒浸,亦是上下牙齿格格作响:“姐姐!一定是颜贵人回来索命了……”
锦贵人话未说完,只闻一声清脆巴掌声“啪”地响起。昭妃怒瞪锦贵人,呵斥道:“这一巴掌是告诉你,嘴是长在你身上,可耳朵是长在旁人身上,若是不知轻重,就永远把嘴巴闭上!”
平嫔被这猛地一巴掌吓得险些又惊叫出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往后看荣嫔和惠常在早没了身影,于是也紧拽着凝萃的手一步步悄悄往后退。
蓝贵人看着捂脸的锦贵人,看她抖得厉害,摸了摸她手中紧紧捂着的暖炉,忙解下自己的白狐毛领子莲青斗纹斗篷披在了她身上,淡淡说道:“昭妃何须动怒,锦贵人年纪尚小,也只是一时被吓坏了。眼前这般光景,大家又是吓又是冻的,依妾看大家还是先行避退,再请示皇后娘娘,昭妃意下如何?”
昭妃斜乜蓝贵人一眼,昂首瞪向愈来愈近的鬼火,末了一声令下:“你们速速到坤宁宫禀明皇后,本宫一人留在此地,本宫倒要看看了,这些个鬼火到底是冲着谁来的!又能耐本宫如何!”
“你说什么?”此时坤宁宫中,朱颜披散着一袭长发,肩上只随意披着一件月牙白银丝牡丹大氅,脚下踩着一双厚底软鞋,诧异地望着眼前的荣嫔和惠常在。
宫棠、圆月捧上披风给荣嫔、惠常在拢上,又匆匆退下备姜汤去了。
惠常在吓得浑身直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珠子大颗大颗直往外冒。荣嫔紧紧抱着抖如筛糠的惠常在,面色亦是苍白如纸,“实在是吓人,外边儿都乱了套了,皇后娘娘您看该如何是好?”
朱颜急忙拉紧大氅,急道:“你们先留在这儿,赶紧换身暖和的衣衫,我出去看看。”
惠常在倏地拉住朱颜衣袖,哭着道:“姐姐别去,会有危险的……”
朱颜挽起惠常在的手,柔声道:“惠儿莫怕,这世上没有鬼魂,有的只是活人拿鬼的噱头在作祟。”
惠常在满面惊恐:“可是她们说是颜贵人的鬼魂回来索命了……”
朱颜唇边淡淡勾起一抹冷笑:“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是省下我不少心力了呢,我也不必绞尽脑汁查什么案了,就让颜贵人的鬼魂显灵,夺去那人之命便是。”
朱颜话音刚落,安德三便火急火燎冲了进来,竟顾不上任何礼仪,只惊慌禀道:“皇后主子,锦贵人她……她……被鬼火烧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