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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来风满楼(二)

夏临先天左腿无力,经多年医治,好歹能走路了,却也有些跛。因得他能走路时已是十三岁了,错过了锤炼筋骨最好的时候,更加上他本就是个药汁儿泡大的病秧子,自然就消瘦孱弱,不被王爷喜欢。    而他嫡亲的弟弟小王爷夏至则不同,夏至壮如牛犊,六岁就敢持刀杀人,却又不失聪慧头脑,是谓有勇有谋。可他在他十二岁时就死了。    敬王的人都知道,十六年前,小王爷死于清榻司人之手。    但在这清榻司阴谋之下,是否还有别的推手,这便不好说了。    如今大魏的形势,说的大逆不道些,便是三足鼎立,一片粉饰太平之下,暗潮汹涌。姓赵的,姓夏的,姓秦的,哪一方势力里都埋有另外两方的探子,任意哪一方的得力干将都可以在某个时候叛变成为别人的反手刀。    夏临这些年来动作极小,甚至没搞出什么惊动敏锐探子的事,他看似无害,却一点点吞食这大魏棋枰上的棋子,在绝大多数操棋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    说来也有趣,大魏两大异姓王的世子,一个瞒天过海不得不自污名声,一个病体羸弱却智计百出聪明绝顶,两人不约而同地走了扮猪吃老虎的路子,不知算不算有缘。    大暑这日,凉州与岭南皆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唯独汴都阴云密布大雨将至。    敬王府中,身着家常半旧锦衣的青年握着一把鱼食懒洋洋坐在池塘边。高大的银杏伸展枝叶投下大片阴影,将他笼罩其中。树荫之下,他脸色是纸一样的苍白,眉目却是笔墨勾勒过一般的浓黑,他笑眼微弯,眼角略微有些纹路,却无伤大雅。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个温和可亲的公子哥。    池水清澈,游鱼与池底的彩石清晰可见,而青年却看着鱼儿往来翕忽,并不洒下鱼食。    他在等。    正午阳光炽烈,几乎能灼伤人的皮肤,可青年就这么懒散地坐在那儿,有树荫遮挡,而他身后三丈处的一群侍者却动都不敢动一下,默默地挨着。    直到一个腰间配弯刀的高大汉子闯进院子里来。    青年面上笑意更浓。    那汉子话不多说,走到青年跟前便跪下呈上信函:“请殿下亲启!”    青年微微摇头,道:“念。”    汉子立即拆开信件,沉声道:“……官家本伤寒缠身,却疑心己将殡天,听信贵妃之言服食五石散……吾等于官家所服五石散中加了一味……至今日官家果真病重濒死……”汉子越念越心惊。    青年突然“啧”了一声,不满道:“父王派去的人手也太重了,把那位弄死了怎么办?去,传本世子口信,叫枯竹去把人救回来,让他病个三五年再死。”    汉子立即拱手道:“是。”    青年奇道:“你答什么话?本世子不是在跟你说。”    汉子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正准备说句什么来弥补一二,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身后不知何时蹲了个人,那人仅用一柄手指长的小银刀就教他永远闭了嘴。见被称为殿下的青年瞥了一眼汉子颈间的血痕,那人会意,向他一颔首,拖着汉子的尸身走了。    青年缓缓叹了一口气,却又什么都没说,只将手中的一把鱼食抛进池塘,起身拍了拍衣角,负手向侍从们走去。池塘里,一群游鱼争着抢着将他抛下的鱼食吃干净。    “回吧,乏了。”    水面上浮起一片鱼肚白……    与此同时,恭王别业中,恭王与世子秦蔚也收到了官家病重的消息。两厢沉默良久,恭王无奈叹了口气:“去吧,别晾着他了。”    秦蔚颔首,想了想,却还是没将想问的问出口,只从荔枝树上跳下来,吊儿郎当地从亲爹抱着的筐子里摸了个荔枝,三两下剥了皮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爹,你放心,我保准好好料理吴饮侦那老小子,你就安安心心在这玩儿,嘴馋了让沈宿滚出来给你摘荔枝。”    恭王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少给你爹我扯犊子,你就是不想让那小子知道……”    秦蔚不由分说地推着他离开果园:“诶,行了啊,别扯他了……这些够你吃了吧?天气燥,荔枝性热,你少吃点……”    送回恭王,秦蔚回院子换下家常衣裳,披上玄甲就走,边走她边吩咐隐匿在屋中的暗卫:“去给知了说,在我没回来之前,尽量拦下所有给沈宿递消息的人,若拦不住,他就是抱着沈宿大腿也不能让沈宿离开别业一步!”    房梁上飘下年轻的女声:“是。”    一人一骑奔马向西。    是夜,赤虎镇山大营,主将吴饮侦未卸甲未洗漱,像个巨大的铁傀儡似的端坐在书案前——案上一本书一张纸也没有,他却看得认真仔细,好像在读战报。    他在等姓秦的人来,王爷也好,世子也好。    吴饮侦这人,脾气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一旦认准了什么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谁劝谁拦都不好使。当年他做恭王秦道庭马前卒时,也正是因为他一步不退,硬生生为王爷挡了上百人的刀子,才破格被王爷提为亲兵。    众所周知,王爷的亲兵就他当杂号将军时的那几百号人,那些亲兵不见得比其他士兵强,却是真真正正肯为王爷卖命的人。这些人里多了他一个。    也正是他们这些不要命的悍卒,在三十万大军分化三军时,一手建起了赤虎。    起初赤虎除却王爷第一支亲军这个名头之外,与雪漭、穿林并无分别,甚至比另外两支更弱一些——这对老兵来说,有些凄凉。    原本的那几百号人在征战中已经没了大半,剩下的几十个全是背着战友魂魄前行的“眼睛”,他们要替死去的人,看着赤虎壮大,成为王爷真正的无坚不摧的利剑。    可是没几年,这几十个人也稀稀拉拉不剩几个了。吴饮侦就在那时坐上赤虎主将的位子。    他没忘记当初自己挡在王爷马前的无畏,也没忘记数百同袍的志愿。于是他明面上答允三军齐头并进,关上镇山大门后,他却拔高了对赤虎的种种要求。他用了近十年时间,亲手从血汗里练出一批真正的赤虎。    赤虎是岭南顶尖的军队,对上西北凉州的鹰踏都能稳占上风,虽说对上须弥会有先天的不足,却也不可能轻易输在须弥手中。他不愿意将这样的赤虎交到世子手中。    不因为世子是女的,不因为世子行事荒唐,不因为世子手段狠辣,不因为世子名声不好……他只是单纯地不愿意将耗尽他心血的赤虎,交给一个被王爷娇惯着长大的孩子手里。    即便世子早已满手鲜血杀人如麻,在他眼里,世子仍是一个被王爷护在手心的孩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恭王从未开口让秦蔚沾血杀人。秦蔚所做的一切,苛待自己也好,苛待别人也好,全部出自她本心,她愿意,她想做。虽然恭王从未说过,但他与王妃一样,希望唯一的女儿能平安喜乐顺遂无忧。可是秦蔚自个儿不愿意再做爹娘捧在手心的宝贝,她要做人上人握王权军权于一手,恭王不能直接给但也不能不给,便只好袖手旁观,看她把自己想要的一切揽入怀中。    吴饮侦清楚这一点。他也清楚赤虎作为老恭王最器重的军队,在新恭王袭爵后,必然会受到打压,无论他与世子亲近与否。    他实在不想再看见一次赤虎没落了。所以他把沈宿捧到王爷跟前,捧到王爷那群看不上世子的谋士跟前。    若是三个月前他们有机会将镇山所有给世子准备好的布置走一遍,兴许就真能将王权与军权的死结解开,到时候世子袭爵他也就没觉得有多碍眼了……可是没能。    秦蔚拼死和他打那一场时,他从她眼里看到当年数百悍卒慷慨赴死的镇定与兴奋……是的,兴奋。    她受伤,却不倒,她吃苦,却不说。    吴饮侦不由有些迷茫,将赤虎交到这样的新恭王手里,真的不好吗?    世子在镇山待了一个月,她在那一个多月里查到了什么,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突然有些认命了——秦蔚虽年纪尚小,却担得起那一身蟒袍,他再不情愿,也只能是不情愿了。    自从恭王封地内掀起的那一场轩然大波平息下去,他就在等那姓秦的父女来,等到现在也有十来天了,天天等到深夜才休息。    终于,他今个儿等来了。    秦蔚进了将军帐,解了战刀放在他桌上,直接道:“卸甲吧,吴老将军。”    违军令者,斩。    吴饮侦没有说话,只顺从地站起身来一件一件地卸甲。    秦蔚毫不见外地捞起他早已准备好的茶水,灌了一口,才缓缓道:“吴老将军,不是我说你,你暗地里做的这些小动作,不是我爹把我扔来镇山,我还真发现不了……也还真谢谢你了,不是您老人家想晾我几天,亲自带兵剿匪荡寇,我也没那么快揪住你的把柄……”    吴饮侦将一身赤甲列在桌上,只着单衣时,身形竟有些佝偻。他垂眼看着属于他的一身甲胄,一声不吭,良久,方硬邦邦地道:“有劳世子殿下。”    秦蔚心里叹了口气,将一路奔马不停带过来的大盒子甩在他跟前:“是有劳我”她努了努嘴示意吴饮侦亲自打开盒子,“试试吧,您老的新甲。”    吴饮侦猛地抬眼看她,她却只放下茶盏,悠闲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上次把你赤甲弄坏了,赔你的。”    老爷子艰难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殿下,我……”    秦蔚讶异地挑眉:“怎么?您老还想本世子亲自给您穿上啊?”    吴饮侦被噎了一下。    秦蔚摆了摆手转身就走:“东西送到了,本世子也见不惯您这张老脸,走了”临到帐帘前,她意有所指道:“吴老将军,新甲就是不合身,您老也只能穿着走了,没得换!”    吴饮侦僵立在原地良久,突然跪下,向秦蔚离开的方向磕头:“吴饮侦,恭送世子殿下!”    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恭王别业中,沈宿接到家里传来的密信,看了许久,却也没有出门。    晏楚之没拦住信,碍于世子命令,只好端着一脸干笑来见沈宿,还没准备好兜什么圈子,就听沈宿道:“殿下去了镇山。”    语气平静,不是问句。    沈宿颔首:“那该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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