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这一病,就病了整整五年,虽有江湖神医枯竹先生入宫为其治病,也并无太大起色,勉强吊着一条命罢了。五年里,官家曾三次大赦天下,也下过一次罪己诏,却仍是不得上天眷顾,病痛缠身。 越是病,官家就越是相信长生登仙之术,五石散几乎成了必需之物。枯竹先生只管开药不管劝,宫中御医则是不敢劝,一众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官家将药和五石散一起灌进肚子里去。 皇帝崇尚修仙问道,臣子文士之间也掀起一片服食五石散的风气,不过短短五年,大魏上下,几乎所有的王公贵族都被五石散祸害了个遍,更有不少人因食用五石散中毒而死。 远在岭南的恭王世子秦蔚完全不能理解这种风尚,并且以王府的名义下达禁令——禁止封地境内买卖五石散,如有发现,格杀勿论。 结果世子殿下才亲自砍了一批打北边来贩卖五石散的商人,回府就看见恭王在摆弄那一包包小粉末,顿时脸黑得跟炭似的,一把将那些小纸包抢过来,劈头盖脸骂了亲爹一顿。 恭王年轻时也是个说一不二独断专行的人物,如今上了年纪,脾气好了许多,却也好不到哪儿去。莫名其妙地被闺女指着鼻子臭骂一顿,他先是想呛回去,但想到秦蔚也是为了他好,怕他落得跟汴都那位一个德行,于是捏着鼻子臊眉耷眼地受了。 秦蔚这些年游走官场与军中,不说游刃有余,倒也马马虎虎有点未来新恭王的样子了。而风光的同时,她也沾染了不少官场习气,说话引经据典,就连骂人都抑扬顿挫,听得恭王千岁脑仁疼。 在她大逆不道说出一句“要是再让我瞅见你弄那破玩意儿,我就把你绑到马上游街示众”的混账话后,恭王终于忍无可忍将她轰出念庭居。 秦蔚被亲爹赶出门也不恼,悠闲地踱步离开。 院中,恭王殿下坐在院中一棵高大的香木莲下,自个儿恼了一阵,又无奈摇头笑了。任由晚风将鬓边斑白的头发吹得乱飞,他望着书房的方向,喃喃自语:“蔚儿长大了……” 那里挂着一幅王妃的画像,画中人含笑。 同年七月,汴都传来官家病逝的消息。官家生前未立太子,也没听说留下什么遗诏,按理说应当是皇嫡长子赵珏登基继位,可是不知为何,一向不沾皇储之争的左相钟观却站出来传了一道所谓的官家口谕:“立皇七子赵瑾为新帝。”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 皇后为官家育二子,分别是皇长子襄王赵珏与皇五子闽王赵琮。依照祖宗法制,新帝当立嫡立长,就算赵珏死了,皇位也该轮到赵琮来当,何况赵珏还活得好好的,哪里轮得上皇七子赵瑾? 更别说官家在时虽宠爱皇七子,却也没把他当做太子培养过,正事都是交给几个年长的皇子去做的。 一时间,汴都上下谣言四散、人心惶惶。 皇七子赵瑾被左相一手提溜到风口浪尖,不知收买人心顺势坐上帝位,整天跟人逞凶斗狠,把原本就看不上他的人全部骂了个遍。 就在以右相为首的“挺嫡党”风头最劲,就差把“竖子窃国”四个大字喷在赵瑾脸上时,赵瑾终于捺不住往西北递了一封求救信。 岭南埋在汴都的探子将消息传回,秦蔚捏着信纸笑得直哆嗦:“这蠢货的脑子被他自己当饭吃了吧?这风口浪尖的,引狼入室,真亏他想得出来啊!” 恭王沉思许久,方道:“未必是此时。” 秦蔚道:“爹,你是说……赵瑾早就跟姓夏的有勾结?” 恭王只道:“去查。” 秦蔚原本看笑话的心淡了下去,没说废话,立即带人离了王府。 西北那位一直动作不断,封王这是三十多年就没消停过,高祖皇帝在时,他还能有所收敛,高祖皇帝去了以后就开始变本加厉。后面接连两个官家没能弹压他,接下来这个不知道是否名正言顺的更糟糕,直接哭着喊着上赶着去抱大腿了。 虽说大魏两位异姓王权势滔天,并且手越伸越长,可其中除去个人野心之外,也有不少逼不得已。姓夏的动作大口号响,说要南下说了十几年也没下来,这回怎么就突然决定插手汴都皇位更迭的事了?他是只想扶一个傀儡皇帝,还是下定决心要给大魏江山换个姓…… 八月初七,有客自东来。客名赵琮。 赵琮今年二十三岁,生得清俊贵气,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却白龙鱼服,悄悄离了封地建安郡,赶到岭南来亲自面见恭王。 “……父皇殡天之前,曾立下遗诏置于枕下,兄长得父皇口谕拿了遗诏,却不料左相突然开腔,只好暂且压下……兄长困于汴都,本王忧心不已特来请见恭王爷……” 听着花厅里漏出的声音,侍者们个个屏息静气,立即将听到的忘掉。 自古王不见王,今个儿闽王闹得这是哪一出? 赵琮语气从容,说话不疾不徐,不像是在求人,倒像是在跟人谈生意。赵琮答应若恭王助皇长子赵珏顺利登基为帝,就将整个益州划入恭王封地——要是恭王真得了益州,那就真成大魏江山两分了。 只是这桩生意,恭王不想做。 出兵勤王是义务,必要之时他自义不容辞,但要把岭南秦氏裹进皇位之争里,他就不答应了。 赵琮也知道自己此行见不到恭王一个点头,但也不气不恼,离开时还对恭王道:“琮知今日鲁莽登门不能教王爷信服,这就打扰王爷了。若琮方才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王爷原谅则个。” 恭王心想:说话进退有度,你还想怎么妥当? 再一联想起自己那个说话跟个棒槌似的闺女,恭王糟心地闭了闭眼。 赵琮刚出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东侧月亮门后站着一个高挑的女子。 女子上襦深红,下裙梨白,衣衫绣着锦鲤与卷心莲纹样,外披一件与下裙同色的大氅,刺绣繁复华丽。她未绾发髻,额上勒了一根细细的深红熟革抹额,抹额正中缀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珠子。她正背着手,仰头看路边种的一株桂花,笑眼与额间明珠一般明亮。 鬼使神差的,赵琮问了送客的管事一句:“那位是?” 管事一看,愣是半天没认出来这是他家世子爷…… 赵琮体贴道:“若是不方便说,本王便不问了,只是听闻王爷对王妃……” 管事一听就知道他误会了,连忙道:“王爷误会了,那是……”他该说那是谁好呢? 他们这正说着,那个年轻高挑的女子便走过来了。 她轮廓深邃,眉眼生得美丽锋利,嘴角却挂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略带三分慵懒的妩媚,却有七分的疏离。她停在他们面前,温和问道:“李伯,这位是?” 管事灵机一动:“燕燕姑娘,这位是王爷的客人……世子殿下还在与王爷议事,您怎么过来了?” 赵琮了然了,这位原来不是王爷的人。 秦蔚嘴角抽了抽,顺水推舟地接受了自己是“世子的红颜知己”的身份,给赵琮行了个万福,细声细气道:“那我便回了,有劳李伯送客人出去。” 管事一听世子爷用这种语气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违和!太违和了! 赵琮拱手回了个礼,看着那位“燕燕姑娘”转身从来时的月亮门离开……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个人。 而且,好像还是在宫里见过。 赵琮不动声色离开恭王府,路上,他吩咐暗卫:“去查查恭王世子与他身边的人。” 等赵琮走了,秦蔚又从月亮门后绕出来,还很手欠地折了一枝甜香扑鼻的桂花拿在手中把玩。管事来到她身边躬身道:“殿下。” 秦蔚似笑非笑道:“那是谁?” 管事压低了声音:“闽王殿下。” 秦蔚挑起一边眉,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她晃悠着花枝,慢慢踱进议事的花厅。 厅中只有沈宿一人坐在左首,恭王不知上哪儿去了。秦蔚这些年多在岭南封地里到处跑,鲜少去军中,也鲜少回番禺,与沈宿顶多见过两三面,这乍一看见他,竟觉得有些稀奇。 沈宿一身家常的藏青锦袍,戴了发冠,一身不显山露水的富贵。他端端正正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捧着一盏茶,垂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即便他坐着,也看得出他身材颀长。 秦蔚颇有些流氓地在心里吹了一声口哨,慢悠悠踱到他跟前,装模作样地客气地喊了一声:“沈军师,好久不见。” 沈宿愣了一下,方才抬眼看她,却又很快垂下眼皮,起身作揖:“沈宿,见过世子殿下。” 秦蔚与他站得近,就在他拱手躬身的那一瞬,她似乎又闻见了那仿佛来自梦中的冷杉的气息。她在心里暗赞一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