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手背朝上的手掌,又换成手心朝上,大拇指向外伸伸,与其余四指分得更开手掌又换成手心向上的拳头,露出向上的半个手心,四指弯曲的手指,有力地包裹大拇指前半截拳头又伸开成手掌,五指紧靠,由余正夏的视角看去,手掌在向斜前方伸去……伸到余正夏眼前的左手,变幻出十几种不同的姿态,足足用了两分多钟。
“小余?你想什么呢?”
杨老师的第六感在告诉他,他的学生现在正两眼发懵,正溜着号。他停下姿势换来换去的左手,看向余正夏。果不其然,余正夏心思不在他的手上。听老师这么一叫,他才察觉到自己在课上的失态,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脸有些勉强。
“专点心。”
余正夏听进去了。杨老师不知道他能专心致志多久,心里有些担忧。以前那个听讲时最聚精会神的资优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现在的这个余正夏,时不时就会溜神,而且次数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密集。更让杨老师忧心的是,他溜神是因为某件重大的事情,并且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尽管余正夏从来没跟老师说过,他母亲也从来没跟老师说过。
杨老师有种不好的猜想。他没去管那个猜想,继续向余正夏演示左手的不同手势:左手手掌五指稍稍分开,五指不同程度地弯曲手掌又重新攥成拳头,手心朝上,但拇指的前半截不再被四指包围,而是抵在食指第二个指节旁拳头上,五指又稍稍抬起,紧密的拳头变为松散的拳头……又是十几种不同的姿态。每种姿态,杨老师都会维持十多秒钟,好让余正夏睁大眼睛,好看明白、画明白。
左手停下了。但还没完。杨老师站起来,随手从桌上取来一根14铅笔。余正夏即刻明白了老师的意图,老师冲他说着“听明白了”的表情笑笑,笑里捎些赞许,不太明显,却很真挚。杨老师开始把玩手上铅笔,时而像平常写字时那样握,时而按照握麦克风的姿势握,又时而摊开手掌,铅笔停在手掌上。杨老师再站起来,把14铅笔放回原处,再取一块黄色的美术橡皮,用拇指和食指去捏,用拇指和中指去捏,再用拇指和无名指去捏。还不算完。杨老师再次起身,放好橡皮,再拿起桌上的灰色保温杯。保温杯被握在左手掌心,被五根指头包围起来。即使只是握个水杯,手指放的位置,也是大有讲究的。抬起小拇指,抬起无名指,抬起无名指和小指,抬起食指,抬起小拇指无名指和中指……全都是不一样的姿势,看似相同,实则有值得玩味的不同之处。余正夏一言不语,只是看,他想从一个个形同实不同的姿态里,体会到一点手部形态的刻规律。十多分钟过去,杨老师的左手停下,右手又开始演示同样千变万化的姿势,又花了十多分钟。
“刚才你也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手,能摆出很多很多姿势来,”杨老师拖着慢悠悠的声线讲接着,“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这些姿势描绘起来比较难,但还是有一定方法的……”
讲的时候,杨老师看到,余正夏的注意力又从课上游离了。
“余正夏,你不好好听课,在想什么呢?有什么事,尽管说。”
余正夏喉咙里似乎有一堆话卡住了,不知该不该说,不知该怎么跟老师说。
“尽管说,我听着。”
本来,疏导学生的心理压力,并不属于他这个辅导班老师的负责范围。但,面前这位学生,是相当信任他的,他也是相当欣赏面前这位学生的。大抵是学美术的都比平常人敏感些,旁人未必能察觉到余正夏心里的一大团迷乱,杨老师却能机敏地捕捉到。他捕捉到了,并且他乐意听余正夏诉苦衷,所以,他静静地等余正夏开口,余正夏可能一时半会儿不肯向他讲,但他知道,余正夏终究会的。
“最近,我爸的事……”
余正夏居然就这么讲出来了,令杨老师大感意外。余正夏没把他心烦意乱的缘由全讲出来,但杨老师听明白了。杨老师之前听他母亲讲过,这孩子打两岁起就没有父亲,一直都由她一个人抚养,他父亲十几年来一直杳无音信。但他从没见过他和他母亲有谁会因孩子父亲的缺失而自怨自艾,恰相反,他们一直都积极向上,辛勤忙碌,为母子二人的理想生活添砖加瓦。要不是杨老师亲耳听余正夏说,学校里最近在传他父亲的事,让他回忆起了因为父亲失踪而生的种种糟糕的遭遇,让他差点因为流言和不堪的回忆而崩溃掉,杨老师根本不会相信,余正夏的心里,居然一直都盘踞着巨大的黑影,好似不详的大黑乌鸦,赖树上不飞走。霎那间,他很想知道,被乌鸦尾随着的余正夏,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很想,很想。
“余正夏,你爸是不可能彻底消失不见的,”杨老师静默许久,斟酌再三,才说得出话,“他一定是在记着你,在守护着你。”
这句勉强能安慰到他学生的话,杨老师想了好半天。
“谢谢老师,”余正夏眼眶有点湿了,他迅速揉揉双眼,装作眼睛痒,自以为杨老师看不见,“杨老师,你刚才讲到哪儿了?”
“咱们讲到怎么去画手了,”杨老师心领神会,他明白,余正夏不想把不愿触及的话题续下去,“手这块大概能分成三个部分,有手腕、手掌,还有手指。画手部的时候,要先把这三部分的大形体都概括出来,然后再去细扣每一部分的细节。细节有很多种。比如说,画手指的时候,要注意每根手指的粗细。刚才我给你看我的左手,观察到我的手指有什么特征没有?”
“每根都特别粗,特别厚,尤其中指。”
说完,他们两个都笑了,虽是哈哈大笑,却都有点难为情。
“对,你观察得挺细的。”
课继续上,平平常常,好似从未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