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过去了,他依旧承认不了。这不是逃避是什么?
不是逃避,是什么?
余正夏不敢想下去。从家到车站到公交车上,他分明没走几步路,却觉得腿有点软,绝不是被空调吹来的一大团凉气给冻的。他不敢再想下去,嘴唇喃喃地念着手机屏上的作文素材。他失败了,假想的年轻时的父亲与年幼时的他,仍在他的脑海处萦绕,父子俩都看着儿子手里的一本书,余正夏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余正夏讨厌他不由自主画的这幅画。为了尽快遗忘,他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到广播声上。父亲节读书活动的新闻,早已播报完毕。广播里,一男一女,在讲女大学生淘宝刷单被骗八千块,穿插着“某某站,到了”或者“下一站,某某站”的报站音。
余正夏进行着新一轮的逃避。他知道他在逃避,知道了以后,他却又迅速躲掉了逃避。一晚上功夫,他就忘了他立的誓。
省实验中学又到了。余正夏下了车,被寒气困了一路的膝盖,终于受到了日光和热空气的洗礼,暖烘烘的。他精神焕发,心底好久没这么畅快过了,却又有些隐隐的不安。
一只手掌拍到他脖子上,有点像正好砸中脖颈子的足球。还没等余正夏反应过来,两侧肩膀又被两只大手紧紧压住,压得余正夏有点疼。
“余正弦,你看谁呢?前面有美女啊?”
“以后,你要叫我,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对着臧晓宇咧得大大的笑容,余正夏说,“肩膀差点没被你打掉。”
“我手劲儿有那么大吗?”臧晓宇手心朝向自己,眼睛看着,脸上写满了问号。
“大死了,好吗?”
余正夏恨不得也往臧晓宇肩上打一巴掌,可他的手劲儿差得太远,只好就这么算了。
“后脖梗子碰坏了,会要人命的,好吗?”说着,余正夏抬起右手揉揉左边肩膀,再抬起左手揉揉右边肩膀,好不容易才消掉疼劲儿。
“不好意思,不好意识啊。”
臧晓宇故意把平舌音开头的“思”,发成了翘舌音开头的“识”。
“没事儿,你手劲儿这么大,下次离我脖子远点,差点死你手上。”余正夏埋怨道。
“哎,我这几天在啃语文卷子,发现个问题……”
余正夏本以为,臧晓宇的发奋图强,只是一时打了鸡血。现在看来并不是。他确实被激发出了对文化课学习的热爱,尽管这份热爱,并非基于考个好分数本身而生,基于他心目中最美的姑娘而生。
臧晓宇讲起他对语文学习方法的疑惑不解,滔滔不绝,说得连余正夏都怀疑,晓宇的灵魂,是不是被掉过包。他以前也憧憬过金妍尔,那是在高一的时候。但是,还在高一十六班的臧晓宇,明知道金妍尔不喜欢学习太差的男生,却依然我行我素,上课摸鱼,下课睡大觉,作业总也不交,成绩回回倒数。一年过去了,他真的成熟不少,可能是眼看着金妍尔和别人谈情说爱,看得他太不甘心了。
忽然,臧晓宇停住嘴,丰富的面部表情也消失了。他向远处看了看,继续维持一副深沉的神情。余正夏也往臧晓宇看的方向看了看,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脸上写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女生,正在校园外圈的柏油路上散步,身旁那位陪她漫步校园的好闺蜜,自然是钱真洋。
“你说,我要不要冲上去,再跟她表白一遍?”臧晓宇知道自己被余正夏看穿了,便抓起余正夏,要余正夏当他的感情顾问,“我好好学学抖音符上那些个表白小视频……”
“……还是算了,我怕你被金妍尔永久拉黑,”余正夏半开玩笑地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唉,你说得对,还是以后再说吧,”臧晓宇像颗晒蔫了的茄子,音量一下子降了一半,“气死我了,我都上了青冬奥了,能比那个姓蒋的差到哪儿。好歹我也是全国青年组……”
臧晓宇又抱怨了些什么,余正夏完全听不到。他在想第一届的青冬奥,他父亲参加的那届。凭借先前在网上搜罗到的资料,余正夏一下子构建出父亲征战奥地利冰场的画面。对着想象中他父亲的样子,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余正夏抬头,望望天空,天上飘着几片小小的云,云的边界本来清晰分明,现在却有些模糊。
“你被晒懵了啊,余正弦?都快晒脱水了,怎么还往天上瞅,你是不是虎?”
余正夏有点受不住了,忍不住要把他的所思所想全都告诉给臧晓宇,一五一十。但他当然没说,只是继续仰着头,双手揉了揉眼睛,再坚定地看向臧晓宇,像是在跟臧晓宇撒谎:他没有事。
“哎,余正弦,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没讲完?”臧晓宇终于想起讨教学习方法的正事。
“哎呀,我知道,用不着你讲得拐弯抹角的。”
余正夏接着答疑,接着解惑,不知不觉,两双大脚迈进了教室。臧晓宇放下书包,脖子往后一扭,看一看后墙挂着的石英钟。
“哎呀,我得赶紧上二十班去。”臧晓宇说着,地理五三和政治38套被他掏了出来,“让大神带我飞。”
“你真不怕被金妍尔永久拉黑?”余正夏劝道。
“你误会了,不是找她,我找钱真洋鲍可娜,”臧晓宇说,“我要告诉金妍尔,我是一个热爱学习的后进生。”
“告诉不是这么告诉的。”
臧晓宇对余正夏的建议充耳不闻,直接带上两本习题集,跑了。言道明也来到教室,见了臧晓宇的书包,他问余正夏:
“哎,小宇子他来过啦?”
“他去二十班了,他现在是二十班的一份子。”余正夏打趣道。
“是啊,天天往二十班跑,也不知道金妍尔认不认。”言道明跟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