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红啊,”教研室里,回响起十九班语文老师慢悠悠的声音,“摊上那个余正夏,你这回算是惨了。”
“好好看着点他,别叫他出事。咱遇到这种,推是推不掉,走一步看一步吧。”又一名上了年纪、比王老师还大上十多岁的语文老师叮嘱道。
要不是听她们这么说余正夏,裴老师都不知道两名课代表走了。
老师,尤其班主任,不想让学生出事的目的,大概除去怕担责,就别无其他。裴老师见识到了胜任班主任的葵花宝典。尽管那宝典在她眼里就是堆废纸,可两位老教师身体力行,指着那堆废纸,告诉她,它就是宝典,就是宝典,就是宝典,等她不再太年轻,她就能意识到宝典多么宝贵了。
她平常地检查、批改默写,呼吸却不是很畅快。
“我说,特长生就该打包单独放一个班里,”方才那位语文老师又开口了,“一帮成绩不够的,干嘛掺合进来啊。”
“上面有安排,我们哪有什么办法。”
“特别余正夏这种单亲家庭出来的,真是叫人头疼。”
裴老师全心全意、专心致志听着这些自觉资格老的老师讲话,不知她们又打算发表哪种自以为是的言论。可她中指指关节磨出小茧子的右手,仍然握着笔管快要空了的红中性笔,在那儿做着样子。她的头也做着样子,低下去,仿佛还在专注地看着臧晓宇的默写卷。
她真的不清楚,余正夏究竟哪里会叫人头疼?除了数理化学得不好,好像也没什么了。
“我说,单亲家里的孩子,就没几个心理健全的,”老语文老师又开始了她的指点,“我以前带过个单亲家里的女生,她妈妈带她。她一天到晚,除了跑网吧打游戏谈恋爱,啥都不知道。我跟你说啊,她成绩可差可差了,差得……”
王老师听着语文老师一大长串一大长串的抱怨。
“我明白了,朱老师,”显然,王老师接受了朱老师话里传达的语重心长,“反正上头已经决定了,今年开始,单科奖学金就不给班主任了。还关心他干什么,不让他害我就好了。我一天到晚哪有那么多精力,我还要管我闺女中考。本来就不待见他。”
最后七个字,王老师咬字咬得重重的。
裴老师并不愚钝。一年半多来,尽管王老师竭力掩饰、竭力克制,这位才入行的新鲜人,还是能一眼看破:十六班班主任对余正夏的态度,远非表面上那么亲切。裴老师相信,余正夏更不愚钝:无论十六班班主任如何努力地和他拉近距离,他永远都只是礼貌面对,看去是彬彬有礼,其实,他从未主动接近班主任哪怕一步。裴老师又担忧,又欣慰。果然她没看错人。
可这段肺腑之言从王老师口中吐出时,裴老师还是被惊到了。
是结结实实地被惊到了。
只要确保余正夏听不见,这番言论,就可以被光明正大地说出来,没人会反对她。
为了所谓的最轻松稳定的教师工作,裴老师一路苦读十二年。苦读十二年还不够,作为补充,从大一军训起,到大四的四月末,她又把三年多的宝贵时光献给了考研和考教师资格证。没办法,前面的十二年结束之时,柴火烧得不够旺盛,对她来讲,想要火苗更旺,旺到足以照亮她的前程,还需在接下来越来越有限的时间内,再快点扔木柴进去,一根接一根。
考进一所一流A读研、拿到教师资格证、又幸运进入省实验教书,她应该感到无上荣幸才对。事实是,刚知道被省实验招走时,她的确是在感到无上荣幸的。可还没多久,还没到正式入职,她就对今后的人生道路感到一种无力。本以为,正式踏入稳定、轻松的工作岗位,乌云般的无力感会被一阵清风吹走。前年八月,新高一开学。此后一年多、快两年的时光中,她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往本来颜色还很淡的无力感上,涂了一笔又一笔。一年多的酝酿完成了,她的无力,已然演化成浓墨重彩。浓墨重彩里,余正夏算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安慰之一。她愈来愈不想用心上好班了,可每天都能见到这位大才子——他每回大考,才考到一本线上二三十分,但“大才子”称号,叫着毫不令她觉得夸张——她心里都会轻轻飘进一小抹明黄。原来,她能接触到的省实验学生,也可以令她惊喜万分。
然而,让这点明黄,去压过内心那团压抑的大乱麻,无异于螳臂当车。听两位老资格的老师那么讲,大团乱麻又嘭地炸开了。她若不把乱麻暂时整理下,实在无心去处理好学校里要面对的那些事。现在,她却连暂时整理麻团的力气都失去了。
听听那两位要讲些什么吧,看她们能有多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