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最敬爱的父汗,他还是让步了。他在与我冷战数月后,终于默许我可以和我的哥哥们一起去参加宫廷老师的刀术课。当我初次踏入那个梦寐以求的领域,就如同沙漠里的行者看到远处的绿洲一样,用另所有人都惊讶的速度不停追赶我的哥哥们。但尽管我的努力开始被人承认,父汗却不喜欢我在他面前夸夸其谈我在刀术上的成绩。事实上每当我和卧在病床上的他兴致勃勃地提到这些时,他就变得异常严厉,坐起身来大声指出我的不足,只差下一步就从床上跳下来给我示范。
他的这一行为让我感到失落、认为他并不尊重我付出的努力,因此又经常与他争辩,说他太过固执、说黠戛斯人与汉人的刀法的传入早就改变了传统的宫廷刀术。而父亲对我的话往往不置可否,只是无可奈何地躺会床榻上,告诉我听从他的不会错。
我内心不愿屈就他,坚信自己比他更能了解目前的变化。但令人沮丧的是,每当我真正与人比试时,又发现他的话是正确的。所以我又僵着脸再去与他和好,就这样反反复复。
但我们之间这种剑拔弩张的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
有一天,我从睡梦中被人拽起,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眼前是我那显得忧心忡忡的奶妈。还未等我发问,就被她拽起来、和几个未成年的哥哥被连夜送到了城外的军营大帐中。
尽管心中有无数的疑虑,但帐外时刻巡逻的守卫和众人压抑的气氛,都让我和哥哥们都默默闭上了想要发问的嘴。我只能每天坐在大帐外的横木上、遥望远处耸立的高大宫殿,想象父汗此时在里面做什么。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其实在同一时刻他正经历着难以忍受的折磨。
在我们离开宫殿的第三天黎明,远处的宫殿突然燃起冲天火光,照亮了夜色还未淡去的天空。大家都吓坏了,我的一个小哥哥直接放声大哭起来。奶妈紧紧怀抱着我,不让我多去看那刺眼的光芒。
当月亮隐去,有一队身着近卫服的骑兵来到了我们的大帐,为首的士兵在离我们几步外下地、双手抚于胸口躬身对我们行礼道:“新的王汗、伟大的掘罗勿荐公,恭请王子公主们回家。”
“我们的父汗呢?”我的一个哥哥大声发问道,被他背后的老臣暗地里揪了一下。
那个士兵看向他,作出悲伤的表情,对他也对我们所有人大声说道:“先可汗不愿屈就于沙陀人野蛮的屠刀下,毅然投身圣火中,现在他的灵魂应该已经到达常明界了吧。”
尽管听出这句话中父汗已故的讯息,我却没有多少实感。或许是因我太过年幼、还未亲眼目睹过死亡。当我骑马从军帐走回宫殿的路途中,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在做一场过于真实的梦,无法确定父汗是否真的离开了我。直到我看到一个盆子中盛放的骨渣与灰烬,被人告知这就是我的父汗时,我才清醒过来,久久凝视着那些遗骸、眼泪夺眶而出。
我最敬爱的父汗,我甚至来不及向他说一声抱歉,就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他的音容笑貌。我应该是他最不争气的女儿,在他弥留之际还未让他放心。
他的骨灰被葬在温昆河河畔的泥土中,他以前往往骑马驻足于此,和我看太阳从远处的杭爱山上隐去。我知道他向往征服那片土地,但他的夙愿终未实现。
“父汗,不管你希望与否,我都要替你完成你的愿望。”我面对他的衣冠冢暗暗发誓,而那也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我的哥哥们大多被封了官号,而我也被封了一个小小的“设”,被允许继承了父汗的几帐兵马,并有一名粟特副官代我打理。这在当时可以说是惊世骇俗之举,但新的王汗或许因为愧疚、或许因为怜悯,所以践行了父亲的遗愿。
至于这位新王汗掘罗勿荐公,他原本是父亲的宰相,在父亲生前与沙陀人尤其亲近。我当时不明白没有王族血统的他是怎么当上汗的,但他在宝座上还未坐满一年,就被西边进攻我们的黠戛斯人砍死在了王座上。
看到两位王汗接连惨死于他们的寝宫,一些不知所措的老臣扑倒在宫墙外,声嘶力竭地对天呼喊着:“仁慈的大明尊,原谅你可怜的追随者们吧,我们被欲念蒙住了双眼,抛弃了自己祖先的大帐,住进了华丽的宫殿。我们不再英勇善战,而是修筑起了高大的宫墙,把自己紧紧包裹在里面。宫殿是一切罪业的源头,我们现在接受了教训,请您不要再惩罚我们了。”
尽管他们指责宫殿的祈祷如今听起来如此荒谬,但当时太过无助的他们,只能胡乱寻找战争失败的借口,来逃避汗国衰败的现实。
但我们还未来得及烧毁被视为罪业的宫殿,就不得不收拾行囊向南迁徙以躲避西边进攻的黠戛斯。期间我父汗的叔叔成为了我们这些流浪者的王汗,不过他很快因为得罪了汉人而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灾祸。
在那个出现在我梦魇中数次的血夜,一群身着重甲的唐兵冲进了我们的大帐、杀死了他们看到的每一个回鹘人。
那时我正瑟缩在帐篷内,听着他们厉声呼喊我们可汗的名字。每当他们用长剑划开帐篷上的毡布,我就想要放声大哭,却被奶妈紧紧捂住嘴。
“仁慈的明尊,保佑你的仆人吧……”奶妈用颤巍巍的声音不断祷告着,泪水从她的面颊滑下、滴在了我的脑门上。
突然,我们面前的黑暗被一道光束撕开,一个二十左右的汉人男子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手中的利剑泛着刺眼的寒光,脸部隐藏在头盔倒映的阴影中。
奶妈见此情景,绝望地扑倒在那个男人脚下,也不管他是否能听得懂我们的语言,只是一个劲地向他磕着头:“饶恕我们吧!饶恕我们吧!”
但随着那个士兵挥舞手臂,她哀求的声音渐渐消失,整个人如同失去支撑的布偶一样倒向一侧、颈部还不断涌出成股的鲜血。
我瞪大盯着躺在地上的她,一时竟忘了哭喊——这是我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为了维持那仅存的理智,我不得不抬起头,却发现面前只剩帐篷上的那条巨大裂缝,而那个士兵已不见了踪迹。
“小首领。”
正当我手足无措时,背后响起一声轻轻的呼唤。
我猛地回头,看到帐篷后面的毡布被轻轻掀开,一个唇上蓄着弯弯胡须、有着鹰钩鼻的男子将头探了进来、并向我招了招手。
“盘陀……”我惊讶地想要呼唤我这位粟特副官的名字,却因他比划了一个安静的手势而闭上嘴。
随即,他将一块黑色的斗篷罩到我身上,并带我从帐篷后面的羊圈钻了出去、逃离了这片厮杀的战场。
我和我的族人们像被狼冲散的惊慌的羊群,各自奔逃。我和一小部人一路逃到了极北极东的苦寒之地,当时这里还处于室韦人的掌控之中。我们被迫在冰冻的山林中为他们挖掘菌菇,这在以前都是野猪才做的事情,因此他们称我们为“长辫猪”,来耻笑我们扎辫的风俗。但我们无法选择,因为单靠我们自身无法在这片冰天雪地中生存。
这就是我童年的故事,也是你祖辈的故事。你要知道王族血统并未给你的父辈带来任何荣耀,它唯一带来的只有无法摆脱的屈辱。但与我而言,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既是一切的终结,也是一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