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是武官出身,但在我的想象中他却是一个典型的汉人文士形象:身形孱弱,留着大把胡须,总是愤世嫉俗、对周围事物喜欢倾注情感。
不过我的这一想象在不久后就被打破了。
在初雪降下的当日清晨,我和部众按照约定时间到达汉人的城关进行交易。与往常不同的是,以往在这个时候人影稀疏的塔楼上站了三个人。
我下意识向上张望,因为我处于背光处、再加上距离过远,所以难以看清上面站着的人,只知道站在中间的那道人影格外突出、有着不逊于回鹘人的高大身材和极其笔直的站姿。直到我们走到城门下面,我才发现上面站着的是两个卫士和一个身披锁甲的军将模样的人。
盘陀多摩似乎认出了那个站在中间的军将。他惊讶地向城墙上面站着的人行礼,用汉文说道:“尊敬的马步都知兵马使大人,您竟然亲自到这里来了。”
听到盘陀多摩这么说,我抬起头眯上眼睛,努力忽视刺眼的阳光想要辨别出那个人。
此时我终于看清了:他与我想象的不同,看起来只有二十四五岁。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如同刀削一般,有着硬朗的线条。薄唇紧抿,深邃的眼睛如同老鹰一样先盯住走在马队最前面的我。我被他过于沉静的眼神盯得背后发凉,怎样都无法将这个周身都散发着冰冷、内敛气质的军人与那个喜欢诗词歌赋的张允伸联系起来。不过好在,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我身上片刻,就移向了其他人。
“盘陀多摩,你们的首领是谁。”他高声从上面喊话道,神态严肃、仿佛在对他的队伍发号施令。
盘陀多摩望向我,我立刻将缰绳递给他、跳下马来用双手抚于胸前向城墙上的人躬身行礼:“将军,我就是您所要找的人。”
几乎在我意料之中的,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破绽。他微微睁大双眼望向我:“就是你?”
“是的将军,请容我自我介绍。我的全名叫阿伊娜·曷萨·硖跌,是彰信可汗胡特勤的幼女。”我面不改色地向他说道。盘陀多摩和我在最开始与他接触时就有默契地隐藏了我是女性的事实,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他似乎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难以作出任何反应。迟疑片刻,他转身走下塔楼,从城门处向我们走来。然而在他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他已经很好地将之前表情上的破绽隐藏起来了。
他有些拘谨地停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向我微微颔首道:“原来你就是与我通信的那个人,我真的无法想像,你竟是个女子。”
“是的将军,就如您眼前所见,我是个女子,”因为无法确定他是否对此有所抗拒,我有些担心地直视他的眼睛,轻声说道,“但您不用因此而对我产生分别心,我相信您已经熟悉了我的为人。”
事实上当时我的心情并不愉悦:即便我和他在事实上不平等,但名义上我的地位并不比他低,但他却没有向我行正式的礼。而对比他在信件中表现出来的礼仪的周全,只能说他是介意我女子的身份、不习惯向女人行礼罢了。
盘陀多摩看到现场气氛趋于僵滞,出来打圆场道:“张将军,没有向您坦白首领的身份,全是我的自作主张。请您看在我们向您进献的爱马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
听他这样说,张允伸表情缓和了下来,对他道:“盘陀大人,我没有想要责备你的意思。相反,我非常欣赏你能处理各种事情的才干。能拥有这样优秀的副官,述律部的首领,您真是好运气。”
我笑着望向他:“能与大人相识,才是我最幸运的地方。”
面前的这位保守的汉人男子应该是觉得我的这句奉承过于热切了,所以不自然地将视线移开、望着远方的山林:“其实我这次来,是有要事想与诸位商酌。不知阁下可否移步寒舍,与我一叙。”
我不知他有何要事,但现在与外部势力的每一次交涉都是为我的族人争取利益的机会。因此我心中一边猜测,一边应道:“乐意之至,请将军上马带路吧。”
他点点头,示意几个士兵帮我们牵起马、并翻身骑上他自己的马匹,带我们向关内的城池走去。
我们所在的地段实际处于一个两山形成的天然峡道,以往在城关处由于地势阻挡,难以看见关内的景象。而当我们走出峡谷,视线瞬间变得开阔。及目所致,都是整齐如平铺开的旌旗一样广袤的耕地,以及其上点缀着的泥土搭建的矮屋。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真正踏入汉人地界,这片以前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国土终于展现在我眼前。或许因为它对我而言一直是理想的统治方式的象征,因此我深深地被这片景象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