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伸最终同意了我的请求,我的部族因此被获准进入汉人开通的关卡进行交易。此时深秋已至,我和我的几个族人会在清晨寒霜尚未融化前,把尚未被驯服的马匹送到汉人的边关,并换得捆扎成束的粮草。
但令我们感到头疼的是,我们被要求缴纳所获粮草的一部分作为关税。尽管这项税务只占总额的十分之一,但它对于即将面对长达四个月寒冬的我们来说却是不小的数字。因此我不得不就税务的问题继续与张允伸讨价还价。但他实在是一个精明得近乎吝啬的人,对每匹马税务的估量都把控到我们能勉强接受的位置。这使得我们为了生计将交易进行下去,而在其中占便宜的则实际是他。
我们关于税务问题的拉锯整整持续了整整一个月,而他依然不愿做出任何让步。
不过,也正是在这长达一个月的通信中,我渐渐不需要盘陀多摩的帮助就能书写简单的信件。或许是因为我那蹩脚的表达、或许是因为我那写得歪歪扭扭的汉字,张允伸似乎发现了与他通信的对象有所转变。因此他特意将语言变得更加简单且易于回复,同时在一些较为晦涩的词句间会令附上解释的小字——他似乎以为这个不再借助粟特人与他沟通的回鹘首领对汉文一窍不通。
尽管他的这种顾虑无甚必要,我却还是为他的精细与体贴所打动——这是牧民所少有的品质,光是每天应对自然的挑战就消耗了我们大部分的精力,因此我们往往不会在这些细丝末节上投入太多。因此出于礼貌,我在与他在粮草提成上斤斤计较之余,又在那些充满着铜臭味的文字下面附上了对他细腻心思的感谢之意、并表示我其实能读懂基本的汉文。
张允伸在回信中表达出了对我的语言能力和对汉文化的掌握的惊讶之情,他开始对我背景产生兴趣、并询问我在回鹘宫廷中都学习了哪些方面的中原知识。
这个小小的举措看起来无足轻重,实际却改变了我们的相处模式——我和张允伸第一次以两个独立的人、而非唐朝官员和回鹘首领的身份进行交流。
我告诉他我在幼年时期被要求能够读说基本的汉文,并同时学习了汉人的诗歌、用韵等文学知识,而这些大多是在我出生那年故去的坎曼尔老人从中原带回来的——他曾经在长安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由于坎曼尔老人在回国时双眼已经昏花、思维也不再活跃,所以他只抄写了白居易的《卖炭翁》献给王室。
当我告诉张允伸这些事后,他在回复我的信件外又让盘陀多摩带给我一件上面刻有宝相花纹的漆色木盒。我打开木盒,发现里面是三本整齐叠起的汉人的诗集。
“居然有人给我送书。”我苦笑着摇摇头,但还是将诗集取出、小心翼翼放在我的桌子上。
其实我并没有告诉张允伸的是:尽管我被要求学习汉文知识,但或许因为文化的差异,我对这些东西并不会产生太大的共鸣、亦没有精力培养此等雅兴。
不过张允伸默认我对诗歌感兴趣,反而让我了解了他的兴趣,这让我找到了与他交涉的突破口。事实上这些年在室韦各势力间的来回游走,让我早就深深意识到投其所好的重要性。
出于这样的想法,我尝试翻开诗集看了几眼,其中晦涩的字眼简直是在榨取我的脑汁。于是我揉了揉太阳穴,把书丢给盘陀多摩,对他说:“你帮我在里面选一首诗,就是关于……关于异邦人的那种。”
机敏的盘陀多摩立刻领会了我的意思,不一会就给我选了一首杜甫的《高都护骢马行》:
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欻然来向东。
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
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
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
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
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
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
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
我看到这首诗时,虽不能全懂,但也甚为满意。“很好,一切都暗合得刚刚好。”我拍了拍盘陀多摩的肩膀,展开纸张,用我那歪歪扭扭的字抄写下这首诗,并在后面附上:“承赐良卷,如获至宝。反复读之,尤中意此诗。特录于纸上,与君勉之。”
这封信的送出让我打通了横亘在我与张允伸之间的死结——他终于在粮草问题上作出了让步,同意根据马的品质免除部分关税。而在这一问题上作出让步的代价,就是我在之后的数次通信中都必须费尽心思与他谈论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