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我若想在边境增兵,必然引来节度使猜忌,并会想方设法将你们驱逐甚至屠杀殆尽,这在以往的幽州并非没有发生过。”他又道,“因此我没有将你们的存在告知节度使,而是选择私下与你们交涉。”
听他这么说,我心中难以避免地感到失望,因为一个中原王朝的正式封号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保证我们更有底气与其他部族竞争。但我知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不然他不会特地将我们带入他的府上。于是我催促他道:“想必将军心中已有打算。”
“没错,”他点点头,反问我:“不知阁下可听闻过安禄山的曳落河?”
我惊讶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事实上我在幼年时就对安禄山的故事有所了解,因为他的陨落亦代表了回鹘的荣耀,故而在我的国度广为传颂。而曳落河则是安禄山独自招揽的一批异族战俘,其中每个人都被他收为了“假子”,并结成了他最信任的私军部队。
眼下张允伸重提曳落河一事,却让我感到讶异:莫非他希望成为第二个安禄山吗?想到这里,我看向他的目光也不禁带上几分意味深长的色彩。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便开口向我解释:“阁下无需联想太多,我这只是个不恰当的比方罢了。我对当今节度使、对唐廷都是绝对的忠诚。只是如今边境兵力堪忧,我不得不寻找其他良方来解决此事。”
我心情复杂地抬眼看他,愈发猜测不透他那没有波澜起伏的表情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心思。我权衡了片刻,问他:“我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
“这是当然,”他笑道,“尽管我无法为你们奏请朝廷的军号,但你们可以获得巨额的财富和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们也可以在我的地界随意活动,而不用忍受关外残酷的环境。”
我听他这么说,转头与盘陀多摩对视了一眼。果然,我身边这个喜好钱财的粟特人已经心动了,他向我使劲使眼色希望我能答应。
但我的内心依旧处在矛盾当中:我知道我的族人需要更好的生存环境,但更让我在意的是张允伸这个人是否有足够被依附的价值。倘若我们成为了他的私兵,就真的是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可是,我又实在不忍心放弃这次合作,因为它确实是我的部族躲避追杀、重振实力的大好机会。
在我脑袋涌过万千思绪时,张允伸并没有打断我,他似乎有足够自信我会答应他。而最终,我还是如他期望的那样,恍惚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他本来想拍拍我的肩,但还是在半途收回了他的手,“既然合作已成,那我即刻就遣人为你们备好军饷物资,只待你们入关。”
“多谢将军。”我略带无奈地笑笑,心中不免有些懊悔:我与他见面不过一个时辰,还完全没有摸清他的底细,怎可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了他。但另一方面,这一个月间他柔中带钢的做派和对军队的合理运营,都被我看在眼里,并无比佩服。而如今见到真人,其身上所带有的稳重却又蕴藏侵略性的气质,都让我感到他决非寻常之辈。
条件谈成,彼此试探的两人也稍稍松滞了下来。张允伸端起一旁案几上的白瓷茶碗,抿了一口,用手一边摇晃着手中的瓷碗一边与我寒暄:“实不相瞒,之前与阁下通信,甚感意气相投。以至我以为阁下是一位年轻聪颖的回鹘王子,本欲与你结为管鲍之交。”
我扬扬眉,半开玩笑地回他道:“我亦以为将军是一位年至半百的夫子,却没想到今日一见,竟发现如此年轻。”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出我话里的调侃之意,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勾起嘴角,非常认真地回答我:“我虽未到半百,但应比你年长十岁有余,也很久未听谁说过我年轻了。”
我惊讶于眼前的人居然已近而立之年,我本以为他约莫二十四五,故才说他年轻。
“你我就不要执着在此事上了,”他收敛了嘴角的笑意,思索半晌,对我道:“我知道你自年幼失去亲人,倘若你有意,我便收你为义女吧。此后无论有何好处,你都会是受益的第一人。”
他的这一提议实则源出草原习俗,但我知道在当时的汉人间,军队上下级间结成假亲关系已被广为接受。事实上这种关系并不单纯限于私人的情谊,亦代表了某种更为紧密的利益共同体。尽管张允伸的这一提议,代表了他对我的器重,但我还是沉默了,因为我知道这种器重的反面,便是我必须履行义子的责任——永远不背弃于他。骑马的人会永远遵从他们的誓言,但我畏惧誓言、我无法将我的命运完全交由这个汉人,尽管他在当时看起来如此可靠。
于是我向他行礼道:“感谢将军的好意,但我身上流淌着的是回鹘人的血统,实在没有资格成为将军的义女。但我愿意对您如父亲一样对待,也愿意像捍卫我的父亲一样时刻捍卫您的尊严。”
他明白我的意思,也便就此作罢。于是我们回到正题,商定了我的族人入关的期限,以及对我们驻扎营地的安置。
我深知从此刻开始,我的部族也如千百年间无数臣服于汉人的牧民部落同样,走上一条抛弃了过去信仰的道路,战场上的拼杀是我们最后的尊严。
我的内心倍感沉重,我不知如何面对我的族人,更不知如何面对父亲的亡灵。但自我被暴露于荒野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一切禁忌与规则都失去了意义,唯有想方设法生存才是一切的真理。
在踏出汉人城池时,我让盘陀多摩先行一步返回大帐。而我则望向太阳落下的地方,面朝那个方向,扑倒在冰冷的黑色土地上跪拜。
“我的父亲,我违背了回鹘人的禁忌,依附了我们曾经的敌人。我只是过于软弱,害怕族人无法承受寒冬与契丹人的攻击。我过分渴求成功,所以选择了这样一条捷径。我也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什么,但如若您能听到我的话,也请不要过于愤怒。”
我望着西方天空翱翔的鸣叫着的雄鹰,不知道那是否是我的父亲,他是否在注视着他的女儿的所作所为,是否感到万分痛心。
但当时的我确实过于贪婪了:相比恪守原则,我更希望自己的部族能够生存并壮大起来。因此我如此轻易地选择了这条道路,这条最有可能帮我实现愿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