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希冀向往,却藏不住字里行间的失落。
大抵是幼时过分乖巧,她便改不了言谈间的谨小慎微。
文止顿下脚步,垂下的眼睫遮掩眸中情绪,道:“耳闻不如眼见,亲眼去看身前景色,才知道其中妙处。”
文婉从他身后蹦出来,弯着眼笑了笑:“是。”
“我以前,只在书里见过作者笔下刻画的鸿蒙山。”
她转过眼去瞧远处开春的青山,满眼皆是青翠欲滴:“亲眼瞧着,也比自己想象里的好出太多。”
春风掠拂,凉亭边的垂柳枝条缓慢摇动。
文止看着她眺望远山的侧颜,捕捉到方才那番话语中的某个字。
他笑了笑,道:“书?”
……
文婉说,这是一本书。
她在谈起书时,往日惯常怯生生的眼睛,才会浮出一层浅淡轻松的笑意。
她会自在地荡起双脚,与文止说起《不死幽主》的几位主角,也会娇憨地皱起鼻子,对不满意的剧情嗔骂几句。
她向往书中人坚不可摧,独一无二的感情,欣赏他们能够独挑大梁的魄力,也喜欢一群人相互纠葛,却又自由自在的人生。
那是文婉在幼时便生出的希望。
她总是天马行空,坐在文止身侧,笑语晏晏,事无巨细地分享快乐。
她对书中的仇亦与芮元,似乎有着莫名的偏爱,想来这二人是她最喜爱的角色。
文止桌边的经书随着时间一本本叠高,手下誊抄的字迹也不知为何越来越歪曲潦草。
他眉目漆黑,平静的目光紧盯文婉,听着她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
“两人排除万难,终成眷属……一龙一蟒,最后却养了一只毛绒绒的小猫。”
文婉双手支在桌上,掌心托着脸,笑着转头,却对上文止看过来的视线。
她歪歪头,抿嘴笑着,又悄悄伸出手,捉弄一般弹了弹文止手中握着的笔。
“哥哥日后……”
“亦是誉满寰宇,盛极天下的天川宗掌门。”
文止低下头,看着纸上洒下的凌乱墨点,随后笑了笑,一如往常地垂眸听着。
他夜间梦魇的次数越来越多,梦里的自己满身血迹,四肢被枷锁困住,像一只被钉死在原地不得飞跃的,丑陋的黑蝉。
“我是我吗。”
文止面容冷静,仔细端详梦中的血人,问道。
“当然不是了。”
他意料到一般侧过耳,在被困住的自己身边坐下。
“你儿时被冠以‘孤星’之名,形单影只,此为一人纸间所写。如今逆天改命,功成名就,也是由那人笔端描绘。”
“命运如何,并非你亲手挣来……乃是他随心所欲,寥寥几笔而定,也是他毫无恻隐,堪堪写过你十余年的艰辛。”
“你被他攥在手里……”
“你还是你吗?”
话落,文止从梦中转醒,透过屏风,看见了站在房中的师尊。
天际将白,他坐起身,拂去额前薄汗,感受着室内充斥的灵韵气息,漠然道:“师尊。”
“我是我吗。”
落下的话音幽幽回转,过了良久,师尊也没有回答。
文止起身下榻,一抬眼,看见师尊仍然站在原地。
只是眸中带了难以掩藏的悲悯憾然。
文止与自己周旋数年,如今深陷泥沼,再无人能够帮他。
文婉也无法。
她唇间涌出鲜血,往常怯生生的目光早已变得涣散。
闷雷声滚滚震耳,大殿内的烛火熄灭,昏暗天色中,只剩眼前的一道身影。
文婉半阖双眼,仰头看着他。
贯穿胸膛的冷剑被身体染成滚烫,血与泪混杂,滴在了身前蓝彩的侧颈。
她双手轻轻拥住蓝彩,鼻尖冒出一点点的血沫。
心疼似如刀绞,可确实正在刀绞。
她在充斥着责怪与怒骂的家庭中长大,光着脚丫,跑过碎在童年的一地瓷片,跌跌撞撞,以千疮百孔的面容,遇见了同样可怜的他。
文婉将他看做了哥哥。
“哥哥……”
传进耳里的声音微弱,文止垂下眼,看着身前窝成一团,伏在桌案边的文婉。
她像一只脆弱的幼犬,如今抬眼看人,瞳孔也成了灰蒙蒙的。
修仙之人五感敏锐,文止沉默地站在原地,亲眼看着文婉的瞳孔逐渐弥散。
直至再也无神。
天际闷雷骤然响起,他指尖蜷曲,终是弯下腰半跪在地。
儿时的执念怨怼湮灭,却又成了贯穿余生的新鲜伤口。
文止探出指尖,将手心紧握的长命锁,轻轻戴上文婉染血的颈侧。
他勾唇笑着,道:“生辰快乐。”
四处再无人声,也无人应答。
文止扯扯嘴角,笑得辛苦,指腹在冰凉金玉上来回摩挲,双眼紧紧盯住文婉安静的面容。
“以后别再这么叫我了。”
话音落下,文止缓缓起身,方觉往前一年,似乎是梦中的贪欢一晌。
梦醒。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