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渊走向景明月的每一步都是无尽的忐忑。
科举案过后的这么多天里,他始终在刻意躲着她。
他发现自己已经懦弱到,连苏重三这样的名字都已经不敢面对了。
那样刻意的闪躲,景明月不会察觉不到。所以今日她是料准了他必定会来这里,故而守株待兔,决定告诉他她究竟是谁了吗?
陆寒渊拈香点燃,跪在景明月的身侧,虔诚至极地对着苏敬儒的塑像拜了三拜。
印象中的苏敬儒是被贬谪流放的布衣白身,耕地劳作之时与田间农夫无异,在督促他们读书练武,教导他们为人处世之道时,又是即使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了的文人傲骨。
而靖宁帝为忠义侯苏敬儒立的塑像是御史着绯,金刚怒目之状。直斥林氏兄妹奸佞误国,痛骂成康叛党乱臣贼子,即使以卵击石粉身碎骨,亦九死无悔。
师父倘若在天有灵,帮帮我好不好……
陆寒渊将燃香插入香炉之中。
“景大人为什么会深夜在此?”
“白日随陛下在太庙参加祭祀,晚些时候又领着衡阳众人一一参拜衡阳诸位先贤,自然只能拖到这夜间。”
“这么迟了还要冒雨前来参拜,景大人对忠义侯当真是看重。”
“你不也是吗?”景明月反问陆寒渊。
“景大人已经祭拜过忠义侯了,那为何还盘桓在此,迟迟不愿离去。”
景明月抬头仰望着忠义侯的金身塑像:“听闻二十多年前忠义侯罗列林氏兄妹十恶不赦的百条罪状中,有一条就是操纵科举舞弊。今古相照,有感而发,便想在此问问忠义侯,他不惜以命相搏的清明盛世,还需要我怎么做?”
“所以,你化名苏重三,也是因为苏大人的缘故?”
“是。”景明月答得干脆利落,“我信苏大人这般正直之士,必不忍见世间不公之事,在天之灵定会愿意出手相助。”
陆寒渊在心中哑笑,果然是她,永远能给一切事情顺理成章,毫无错处的堂皇理由。
“你辛苦筹划这一场科举大案,究竟是为了世间的公正道义?还是为了借此一步步扳倒政敌?”
陆寒渊问出了这么多日他最想问景明月的问题。她一次次如何欺瞒他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知道什么才是她真正的所求。
“都有。”景明月对暗藏的私欲承认得坦坦荡荡,“忠义侯是能被皇家建祠被世人传颂的圣人,我景明月不是!”
陆寒渊在心中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这样也挺好。圣人会死,他希望她无论如何都顾好自己好好活着。
苏敬儒也一定希望她好好活着,不管她是景明月还是苏小九。
祠堂外密雨惊雷滚滚,景明月的眉眼却似南山云雾,望向苏敬儒塑像时,忧愁浓重得化不开半分。但云过之处,是气清景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
“礼部主科举,吏部掌升黜,二者一齐被你一次拔了个干净;刑部大理寺查案不力,天子震怒,明里暗里已被你更换了人手;都察院风头无两,现为四部之首与你联合,金锦卫为你所用,兵部本就是你的地盘,如此——”
“你接下来要开刀的,只能是户部和工部。”
“不错,你都知道。这次骗你,是我不对。我有我的无奈苦楚,不求你谅解,只是——”
“尚书府那里,你要是愿意回去,随时可回。要是实在不愿见我可以明说。陛下跟前,我会用彼此体面的方式放你离去。”
景明月从蒲团上站起,在筹谋科举案,瞒骗他去了北境之时,景明月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景明月望着苏敬儒的塑像,梦里曾无数次回到少时的燕郡小屋与他们团聚,醒来阴阳相隔,活着的人千里迢迢来此相聚,最后又不得不分道扬镳。
“我将你此次谋划的始末全部告诉了陆撷英。”
“我知道。”
“陆撷英让我查清楚你究竟手头有多少皇昭司牵扯科举舞弊的证据,我自然得跟在你身后亦步亦趋,又怎会自请离去?你——不怕吗?”
景明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陆寒渊,故作轻蔑不屑之态:“你在忠义侯的祠堂里问我怕不怕,是在轻贱我?还是在轻贱忠义侯?”
是啊,这可是忠义侯的祠堂。忠义侯这一生没有怕过任何奸佞宵小,她虽自称不是圣人,但也不会畏惧他们这些人。
“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景明月转身抬步离开之时,陆寒渊反手拉住了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昭司和二王的势力远比你想象的更难对付!你已经把他们逼太急了!”
“所以呢?”
“见好就收吧,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他们本就是虎豹豺狼!”
“所以就任凭那些虎豹豺狼撕咬无辜平民?”
景明月的话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充盈着世间最纯粹的浩然正气。
在进入皇昭司之前,在亲眼见证了官场的虚伪做作和政治的黑暗肮脏之前,陆寒渊也是这么单纯地认为的。
善怎么能向恶妥协,公平正义怎么能因权势低头?
可后来太多人的死证明了世道本就如此,越挣扎,便越是血流成河。
陆寒渊攥着景明月胳膊的手越收越紧:“科举舞弊多年,没有多少人经得起查!他们要是联合起来沆瀣一气对付你,你又该怎么应对!”
景明月还想走,似乎根本就不想搭理他。陆寒渊却依旧执拗地拽着她不肯松手,声音中带着哀求:“你是一个能造福万民的好官,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徐徐图之,不必争这一刻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