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几日,明文心里还是没辙。
自去年年底,穆羽和弟弟穆修长谈过一次之后,就果断放手,轻易不再过问商号之事。打理斛家商号的重任,自然都落在明文身上。明文知道这是父亲特意的安排,丝毫不敢懈怠。他像上紧了发条的西洋钟,真可谓是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骨子里带着父亲那样的勤谨和坚毅,却没有父亲那样的圆通和处变不惊。他太实在而不善于权变,太认真而不善于周旋,换句话说,他还是不够老道,缺少商人应有的那种机灵和算计。之前,带着郭承琪女婿的光环,许多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都不敢为难。自从郭承琪外调,来了新县长,人们观风使舵,很多事便不再那么顺风顺水,就像走在长满荆棘的山路上,一不小心,就会被灌木丛的厉刺划伤,甚至,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形下,会遇到伪装得极高超的陷阱,等你一脚踏下去,已经晚了。
盛世之下,政治清明,只要善于捕捉商机并且讲诚信本分经营,就可以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然而生逢乱世,人心的不可捉摸,事情的各种不确定性,预料之外的各种付出,时常颠覆性的政策变化,必得有外圆内方、左右逢源的应变和处事本领,而方有余圆不足,多仁义而不耐烦,恰恰是斛明文这种老实本分商人一时难以弥补的短板。在这一点上,他深知自己远不如父亲,甚至连管家牛四都不如,然而既然担起了这担子,就没有道理再放下,只有不住地勉励自己咬紧牙关扛下去。
他也轻易不向父亲诉苦,因为这样做次数多了,会显得自己没主见,会让父亲对自己失望。遇到事情,肯给他认真出主意的人并不多,牛管家、斛明清和狗不理。这几人中,牛四对父亲忠心不二,明文对他自然是极为信赖,可不知怎么,轮到要讨主意时,他恰恰是最后想到的那一位。他不想再在他面前,变成空气那样透明。斛明清不够稳重,他主意虽多,却总是喜欢到处显摆自己的高明,这边刚刚议论过,转头就被传扬得面目皆非。
最后,只剩下狗不理张振汉。张振汉是直性子,当初斛家要伐树,他就直称利弊表示反对。可事情一旦底定,他没有二话,扑倒身子就去干。现在遇到坎儿了,他给明文出主意,要他设法缓和与新县长的关系,最好通过政府出面斡旋解决。他想要带领伐木工们集体讨债的主张被明文否决后,他怀揣着干面饼,几次三番跑去工段,找管事的软磨硬泡,想凭一己之力为东家挽回损失。这当然是异想天开。他付出的努力,除了让工段上的官兵都知道绵上县有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狗不理”之外,什么也没得到。
尽管如此,明文很感激张振汉。张振汉忠厚仁义、从不搬弄是非,做事让人信得过、靠得住,实在难得。明文甚至想,如果张振汉也像牛四那样识文断字,会将算盘子拨拉得毫厘不差,会察言观色善解人意,那么,他将来完全可以顶替牛四在斛家的角色,成为自己倚重的心腹。其实不必到那时,明文现在已经把他当心腹了。
因为这事,明文在外面一筹莫展,回到家中,也时常抖不起精神来。他更回避回府里,既不想见父亲,更不想见颀英。和颀英在一起,他老是要想起岳父,这让他觉得所有不如意,好像都是因为没有了岳父这座靠山。颀英知道他的不顺心,也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可话里话外,他都觉得她是在暗示着什么。她也快要和雪晴一样成为幸福的母亲了,她虽然还是那样在意他爱着他,不过,她现在有了更值得在意的,生活起居有丫鬟翠儿料理着,明文还能不能经常回来陪她,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体贴她,似乎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只有在盛记,明文才可以略略轻松些。孩子已可以在地上跑来跑去地玩耍了,已可以清晰地叫着“爹爹”“妈妈”撒娇了。这使他一时忘掉所有的不顺心,立刻沉溺在快乐的海洋中,时间飞快地就过去了。生命成长的过程,真是奇妙无比。雪晴每时每刻都在见证奇迹的发生。明文在,她与他共享这幸福时光;明文不在,她就独自尽情地享受。她几乎全部心思和精力都花在孩子身上,看着孩子,就能想象出明文小时候的样子。他不在,他也是在了。
张老汉重新收回了南街的门面房,重开了他的豆腐生意。成文瑞成了他的弟子兼助手,豆腐坊很快就恢复了原先的热闹。张老汉并不常来盛记,每天早早地,让文瑞将热腾腾的豆腐脑和油条送过来。韭花和辣椒是单独放在小碟里拿来的,好让雪晴自己调和。现在,连孩子也可以品尝自己的手艺了,张老汉更是满心欢喜。他仿佛年轻了十几岁,累也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忘乎所以的惬意。
无论颀英还是雪晴,甚至张老汉,他们谁也不知道明文内心的焦虑不安。明文既然不指望谁能给他宽慰和指引,他也就没有得到他们的宽慰和指引。这样,一切的苦恼,他只有独自承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