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赵先生那里回到盛记,明文心里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那纯仁见到少东家,禀报说,适才从府里回来,新开的药已让翠儿熬了,并伺候少奶奶喝过。少奶奶身子保养得好,脸色红润有光泽,脉象也很好,必会是足月顺产的。那纯仁又说,少奶奶临产日子近了,少东家得空还是要多陪陪她。
听那纯仁这般提醒,明文忽觉得有些愧疚。又是好几日不曾见颀英了。这段时间,为追索欠款之事,明文心情一直很糟。他自知做不到喜忧不形于色,生恐带着这般情绪出现在她面前,话不投机,又惹她胡思乱想,因此尽管心里惦念着,却又有些故意躲着她不见似的。
这回见到袁巡视,虽听他口头承诺,却又因为他拒收礼仪,到底还是没个准,这让明文心慌意乱,更没心思回府了。
反倒是雪晴,时不时地,就带着孩子到府里去。她利用孩子,巧妙地替明文顶上了这个缺儿。母以子贵。她渐渐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不要说在府里,哪怕她现在抱着孩子走在大街上,处处也都是羡慕的目光,没有人再敢说三道四。她给斛家生下长孙,她是斛家的第一功臣。这足以让她在所有人面前扬眉吐气。
公公婆婆对雪晴的态度也越来越好。因为孙子的缘故,孙子一天天长大,给这个家族带来欢欣和希望,他们对这个出身低微的女子心生感激,甚至在她面前表现出某些讨好的样子来。这方面,穆羽更胜于夫人。他不多去盛记,只要雪晴带孩子来到府上,就哪儿也不去了,眉开眼笑地围着孩子转,想着法子逗孩子开心,有时候让人觉得,不是他逗孩子玩,倒是孩子在逗他玩似的,总之在孩子面前,他也天真得也像个孩子。
雪晴自然更乐意抱着孩子去看颀英。
她在那里往往要待很长时间,直到不得不离开之时。这时候,芸香和翠儿跑到一边说她们的体己话,雪晴便炫耀似的指挥孩子展示新学到的本事。她每每以自己做母亲的切身体会,解答她孕中的种种疑惑,疏解她内心的种种不安。她每每带着做母亲的自豪,陶醉在孩子呱呱坠地以来,日新月异的成长细节中,滔滔不绝地讲给正在怀孕的颀英听。在这方面,她已经是过来人了,而她,则还是个幼稚的学童。
雪晴和颀英出身和经历不同,体质也各有别。颀英平时喜静,怀孕让她变得谨小慎微,起坐行走都要翠儿陪着,连大声说话都怕动了胎气。这又是雪晴值得自豪的地方。她直到临产那会儿,家里活该干啥也还干啥,吃喝亦不讲究,根本没一点娇气。她当然会带着炫耀似,乐此不疲地引导颀英,嫂子,你完全不需如此紧张,应该多走多动,应该多吃多喝,顺着自己性子,高兴就好。
雪晴的经验当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听信她这教条,颀英尝试了数日,突然就腹痛起来,把家人都惊到,以为动了胎气,赶紧叫那纯仁来看。那纯仁跑掉一只鞋,顾不得穿上,拾起来还继续跑。过去号了脉,所幸只是吃错东西,并无大碍,大家虚惊一场。雪晴听说这事,怕万一有闪失,婆婆最终怪到她这里,这才收敛着,再也不敢提什么建议,也不敢再送什么稀罕吃的给她。
尽管如此,她对颀英关切却不曾少。那纯仁知道雪晴心思,每次府里回来,皆要向她禀告。得知颀英状态越来越好,她便觉欣慰。明文隔几日不回府里,她便提醒他,说颀英嫂子身子重了,须得贴心照护才好。他若找借口,推三阻四不想回去,她就给他脸色,晚上故意冷落他,直到他从府里带回颀英的消息来。
雪晴如此行事,一半是她善良的本性使然,一半也是因为明文。从明文决意娶她那日起,她便打定主意甘愿处下,认真待颀英。自始至今,她对颀英都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内疚。毕竟是她横刀夺爱,硬生生插入他们中间,把一个完整的男人劈成了两半。她爱明文,她也爱明文,没有办法的事啊!
明文哪想得到这些!
商号的事情越多越不顺,他便越没心思理会她们的感受。现在,占据他心中首要位置的,乃是斛家商号的兴衰,其他皆在其次。整体萧条之大背景下,所有商业皆在萎缩,想凭一己之力,硬扛住载重的马车滑坡而下,已经快让他精疲力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