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时所见并非星群,树丛,亦或者有漏洞的屋檐。而是干净如新的天花板,是烛火摇曳的亮光。
这感觉真是久违了。
——
凛光已经很多年没有和无惨相处过了。
会面当然是有的,每隔一段时间,那些负责充当监护人的上弦们就会领着他去见一回无惨,他们会短暂的待在一起,聊点什么。但这个过程中,承担主力的是凛光,总是他滔滔不绝地在分享着自己的所见所想,无惨一般是负责倾听和观察的那个。
这样短暂的相处,和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还是有很大差别的。那样的会面不足以让凛光了解到无惨都经历了什么,又有什么样的变化。
他记忆中,无惨其实一直是在改变的,每一次的会面都有所不同,衣着,样貌,偶尔还有声音。
但无惨又是一直没变的,还是对他纵容,对上弦严厉,对下弦苛刻,对其他鬼不抱期待的那个,独坐在王座之上的男人。
气氛有些微妙。
他们同坐在一张桌子前,一张桌子隔开了两个人。凛光的腿悬在空中,坐在椅子上的感觉和坐在树枝上没什么差别,习惯使然,他悄悄地晃着悬空的小腿。
和上一次会面相比,这次无惨又有所改变,和服变成了别的样式的衣服,那张脸上除了眼睛几乎找不出他认识的部分,至于身份,他到现在还没了解,但肯定又不一样了。连名字都有所改变。
“和也,这个身份的名字。”
男人张开嘴,这次似乎只有声音还保持着记忆中的模样,又或者只是因为他歪斜的脑袋所表现出的困惑与好奇太过明显,才会刻意切换回了他最熟悉的那个声音。
所以其实他对无惨的了解一直都很片面。又或者说,其实他对所有人的了解都止步于表面,不过深的探究,不过度的好奇。
声音,样貌,穿着,这些肉眼可见亲耳可闻的特点形成了一个固定的人,那个固定的形象中又被塞入了片段的记忆。自此空壳有了生命,在他的记忆中变得鲜活。
这算是坏习惯吗。他不确定,但无惨从没纠正过他,那应该就算不得。
“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和也先生?和也大人?”
凛光轻声的询问,那颗脑袋摆回了端正的位置。
“都可以,对外我会说你是我领养的孩子。”
身份不过是应付人类用的,称呼也是,于无惨而言,他就是他自己,而面对凛光,他也依然是那个饲养者,只是在和人类时要稍微注意一些而已。
其实就算他把凛光一直关在家里也没问题,但年幼的孩子一直被关在家里,不论对方是人还是鬼,都有点不利于身心健康的发展。
凛光正处于成长期,他的特性正在蓬勃的生长,这时候过分的压抑,不利于他的进步,无惨决定让他多和别人接触相处,用从前没有过的体验来给予他一些外界的刺激。
“那......父亲。这个称呼怎么样。”
这个词成功的吸引了无惨的注意力,那双眼睛从远处收回,思路也是,他看向凛光,很久的沉默,最终在男孩儿注视中点头。
“如果你想的话,都可以。”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大人或是父亲,没什么差别。
——
所以现在是一种什么情况呢,凛光问自己。
无惨说鬼是人类超越界限之后的产物,也就是说,他曾经是个人。而现在,在脱离了人类身份的数百年之后,他又要跟着无惨重新融入人类之中。
“我喜欢这个。”
凛光拽住上衣的下摆,而无惨拎着衣服的后领,两个人僵持在原地。
无惨在时隔多年之后,终于想起了自己最初没有留下凛光的原因,他不想带孩子。而在这么多年之后,这份他缺失的经历终究还是降临到他的头上。
“如果要去见人,这身不合适。”
无惨的理由充分,凛光眨着眼,最终在对视中败下阵。
“那,这个能留下吗。”
男孩儿身上的上衣没什么特别的,跟无惨给凛光准备的新衣服相比,不论是裁剪,缝制还是布料,都差了一大截,但男孩儿就是更喜欢那一身衣服。无惨知道原因,因为这身衣服是他之前给凛光的,只是随便抓了一件上衣丢给他而已,但凛光就是很喜欢。
“可以。但这个已经很旧了,或许你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好好练练你的血鬼术,变出衣服是个不错的练习。”
无惨自上而下的看向凛光,不论是语调还是表情,都彰显着他的心情不错。
“好。”
凛光终究还是换了一身对于他来说更合身,对于无惨来说更顺眼的衣服,规整的衬衫,正儿八经的长裤,对于凛光来说,有点被约束的不适感。
“还不错。”
但无惨很满意,他也就能忍受。
——
无惨带着凛光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大多时候他会被抱在怀里,和以前的姿势不同,以前像是抱猫,这次在人前倒像是在抱孩子了。一只胳膊揽过他的后背托在大腿下,身体会靠在他怀中。
孩子应该抱住大人的脖子,但凛光没有那样的习惯,因此他只是垂着胳膊,被无惨抱着,像个精致的人偶,从穿着,到打扮,到行为。
只有在对方走到面前时,男孩儿才会眨眨眼,像是被赋予了生命,那双眼睛亮亮的,看向来人,张开嘴发出稚嫩的问候。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叫凛光。”
然后是和无惨如出一辙的,温和的笑容。
“为什么要和那么多人见面......?”
凛光会小声的朝无惨询问,而对方会轻声的给他一些他能理解的解释。
“认识更多的人,接触更多的人,会为自己的生活带来便利,能了解到更广阔的世界,也能获取更多的情报。”
凛光听懂了,也就不再问。
这是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不只是上弦和无惨的差别,即使是跟存在于凛光记忆中的无惨相比,也是已经完全不同的生活,以前的无惨可没有这么忙碌。
他也没见过无惨对除他以外的人有过这么温和的笑容,那么温柔的语气,连用词造句都非常讲究,如果黑死牟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
这是和凛光记忆中不一样的无惨,是无惨的另一面,而他想,除了他,大概没有鬼会有机会窥探到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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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子不是第一次看见那个男孩儿了,只是他们从未站的这么近过。
男孩儿总是被诹访家的先生抱在怀中,偶尔放下来,男孩儿也会牵着他的手掌或者衣角,总之他们总是不会分开,所以即使玲子看见过一回又一回,也没有机会走上前去和他认识一下。
父亲是不喜欢带他去见那些生意场上的人,尤其是那些男人们,他们看她的眼神中总是会掺杂些别的,让人不太喜欢和高兴的东西,玲子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单纯的不喜欢,所以她总是很听话的不去打扰他们的谈话。
但那个男孩儿,玲子从前没见过,据说是诹访先生收养的孩子,看起来也确实像,男孩儿瘦瘦小小的,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宽大的过分。
那是个不起眼的男孩儿,玲子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他,也许是因为很少见到比她还小的孩子来这里,也许是因为那颗黑色的脑袋有着看起来毛茸茸的短发,也许是因为那截露出来的小腿过于纤细,又或者因为男孩儿无意识的转头看向她时,那双没有聚焦的双眼有着少见的灰蓝,和他的养父一样,都是很少见的颜色。
玲子不知道原因,她只是想和那个男孩儿做朋友。
而现在,机会来到了她的面前。
“玲子,我叫玲子,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表现得开朗又大方,她的父亲为此骄傲,连诹访先生都露出友善的笑容,他怀中的男孩儿转头看向她,居高临下的,面无表情的,那双眼睛眨了眨,看向诹访。
“不可以这么失礼,凛光。铃子小姐在邀请你哦,要好好的回应才行。”
诹访先生蹲下来,被叫做凛光的男孩儿于是落在地上,他收回了询问的目光,玲子比他更高些,男孩儿得稍微昂起头看她,他迟疑了一会儿,但最终在诹访先生轻轻的拍打下鼓起了勇气。
“我叫凛光。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男孩儿声音很好听,和玲子预想到的那种稚嫩的声音几乎一致。
“父亲大人,诹访先生,我可以带着凛光去那边吗。”
这样的要求当然轻易的会被同意,她伸出手,男孩儿的手掌落在上面,小小的,凉凉的,但握住她的时候,很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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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困难的永远是第一步,只要迈出了第一步,之后不论如何都会有办法走下去。
这是父亲教她的道理,而父亲从没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