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梨从玩偶爪套的缝隙里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怎么形容呢?浓眉长眼深眼窝,鼻梁挺得像……美术教室里的石膏大卫像。 这人琥珀色的眸子没什么情绪,正看向刚刚纠缠她的甜品店小老板。 “还要躺多久?” “大卫”的声音低沉,就像在耳边低语,苏白梨心想。 又顿了一秒,她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这句话的意思,连忙弹起身。 柔软的身体从臂弯里离开了,止浔才发现胖墩墩的小怪兽轻得跟玩儿似的。所以,这件该死的玩偶服,到底有多厚,才会让她看起来这样圆墩墩的? “挡着路了。”止浔把手抄进西裤口袋,冷淡地说。 小老板被坏了好事,悻悻然让开路,没吱声。 止浔提步要走,余光看见身侧的小怪兽居然还傻乎乎地站着不动,只得拿皮鞋尖踢了踢她歪在地上的大尾巴,“这么大个儿堵在路中间,不觉得碍事?” 苏白梨被一点拨,立马弯腰拾起自己的尾巴抱在怀里,被火烧了似的撒丫子朝外跑,一边跑还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也不知是在跟谁道歉。 小老板还想阻拦,奈何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男人不偏不倚地走在小巷中央,堵得他追也追不得,眼睁睁看着苏白梨逃回了大路上。 止浔走出巷子时,那女孩儿已经重新套上了恐龙头套,一蹦一跳地招揽客户,就像刚刚小巷里的一幕压根没发生过。 ……心还真大。 推开骆骁的咖啡厅大门,门铃响的那一瞬,那双受了惊吓又充满好奇的大眼睛不期然地浮现在脑海中。 止浔推门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去捕捉这抹飘忽的印象,但它还是很快就从脑海里散了。 那白软小丫头的模样再度模糊,只剩下又呆又丑的小怪兽外套。 前台姑娘对止浔露出灿烂的笑,可他显然心不在焉,一边解开衬衣的第二颗纽扣,一边面无表情地往里走。 “不对,止先生……”前台姑娘慌忙追出来,可还是晚了一步,止浔已经一手敛襟、一手拉开椅子,准备落座。 而他对面,穿着POLO衫的陌生男人正一头雾水地抬起头。 止浔微怔,落座的动作一滞,转身将椅子归了位,淡淡地说了句:“抱歉,走神了。”说完就往外走,迎面撞上远远看见这一幕、急忙赶来的骆骁。 骆骁看了眼座位上的陌生男人,顿时了然——这人不光跟K哥一个发型,居然还撞衫了。 “哎,你怎么后门出去前门进来~我当你烟遁了呢!”骆骁对被打扰的客人道了歉,赶紧勾着好友的脖子,将他带走。 还在原座上等着的K哥听见脚步声回过头,哎!这大神人是回来了,可脸怎么比刚走的时候更黑了…… 骆骁不在的时候,K哥说十句,止浔起码还应一句。 这会骆老板居中调和,止浔反倒一言不发,过了会干脆拿起手边的单反,打开屏幕摆弄起来,就像旁边俩人聊的跟他无关。 K哥连连给骆骁使眼色,希望他帮忙说几句好话。 骆骁是人精,哪儿能get不到K哥的暗示?只是,他太清楚了,这时候再去戳止浔,无异于找死,不但合作谈不成,很可能连累得自己都得被拒之门外。 “不是不想跟何小姐合作,只是真不一定排得开。这样吧,K哥您先回,晚点儿我们把档期确认好了,立马给您个准话。” K哥虽然不甘心,但面对高冷大神也无计可施,只好答应了。 骆骁将人送走,返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止浔刚放下单反,在低头看显示屏。 他好奇凑近一看,着实吓一跳——画面上那一坨绿色的是什么? “这拍的是什么?” 止浔直接关了显示器,将单反放到一边:“人。” “……人?”恕他眼拙,骆骁还真没看出那是个人,“你居然拍人?” 止浔的睫毛又长又密,每当他蓄意遮挡视线的时候,总是让人猜不透内心。 骆骁以为是刚刚的乌龙让他不快,安慰说:“好啦,认错人也没什么。怪那俩人撞衫,还都是卷毛,认错了不赖你。” 止浔终于抬眼,凉凉地瞟了好友一眼。 骆骁顿时双手一摊,表示自己啥也不说了。 整个圈子里人人都知道,包揽了几大摄影金奖的止浔有个怪癖——从不拍人。 前两年,止浔在尼泊尔拍了一组自然风情,构图色调之美被一众收藏家追捧,硬生生拍出了百万天价。可没过一周,止浔就又花了更高的价钱,把其中的一张照片从收藏家手中买了回来。 这张照片在碧水蓝天之中,有抹不起眼的红,堪称神来之笔。大多数人猜测,大神许是对这张照片有特别感情,才专程单独买回来。 谁都不知道,止浔买回版权正是因为这抹人迹! “拍就拍了,反正你不认识她,她不认识你,有什么关系……”当时骆骁是这么劝说的。 可止浔压根不听,花了楠都半套房的价格买回版权——然后,销毁了。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镜头中出现任何人,谁都不行。 这也是为什么骆骁发现止浔刚刚居然拍了个人,会这么吃惊的原因。 骆骁问:“何婉这单,你怎么看?听说是跟着综艺剧组拍摄,都是外景,不光行程都有人帮忙安排妥当,连器材设备也用不着你自个儿背,就能走遍大好河山,顺便赚点小钱钱——我觉得,这生意挺划算的。” 止浔放下咖啡杯,半真半假地说:“行啊,我接。然后交出去的成片里,主角到底是何婉,还是张婉李婉我也管不着。反正,这些人在我眼里都长一个样。” 骆骁笑不出来了,认真地跟好友求证:“你是当真认不出何婉来?可满大街到处都是她的脸啊。” 止浔的眼睑垂了垂,目光凉凉。 没几个人知道,风光摄影大师止浔,居然是有面孔识别障碍的。 人人在他眼里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非得熟得不能再熟了,他才能凭借各种行为习惯和言谈分辨出是谁。 “就是她啊!”骆骁指着街对面公交站广告画面上的美艳女郎,“红得发紫,你看得多了自然就认得了。你看,你都不会认错我啊!” “嗯,因为美都千篇一律,丑却各有特色。”止浔又抿了口咖啡。 骆骁险些被气出内伤,拍着胸口告诫自己不跟毒舌大魔王一般计较,又努力游说:“定金三,尾款五……白花花的银子够你去任何想拍的地方,扎营浪几年!” 止浔微微扯起唇角,“你是觉得我缺钱了?” 骆骁咬了下舌头。 NND跟止某人谈理想、谈情怀、谈什么不好?他怎么想起来聊他最不缺的钱。 骆骁卖力游说的时候,止浔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公交站台上。 骆骁本以为他在看广告牌上的何婉,琢磨着有戏,又呱呱了半晌,才惊觉好友压根没在看何小姐,目光一直在追随着站台上那个绿油油、矮墩墩的人形小恐龙! “啊,你拍的那个。” “嗯。” 那小恐龙正在挨个儿给候车的人发传单,大尾巴随着她的动作甩来甩去,呆萌得很。 “你认识啊?” “不认识。” 骆骁狐疑地打量好友,对方正一手托腮,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单反的镜头盖。 终于,绿色小怪物从视野里离开了,止浔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继续听好友唠叨。 直到骆骁气急败坏:“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从来也没见你对生意的事这么上心过,你是欠了何小姐的情债还是赌债?” “我是这种人吗?我是不忍心看你成天都孤家寡人的,一个字——惨!” 止浔站起身,将松开的领口重新扣好,睨了他一眼:“我倒觉得像你这样换女伴像换衣裳,肾虚肾亏才是真惨。” “谁特么肾虚肾亏!!你别血口喷人我跟你说,不然你来试试,哥保你下不来床——”追在好兄弟身后出门的骆骁一下撞上了止浔的背,“干嘛?” 夕阳已沉,霞光从街道镜头投来,给藏在电线杆后的白皙少女镀上了一层粉光。 她穿着蓝白细条纹的无袖连衣裙,裙摆刚过大腿一半,露出奶白色的小腿和粉嘟嘟的膝盖。 因为身材比例好,若不是旁边有广告牌做参照物,骆骁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个一米六的小矮子。 止浔停在咖啡店门口,骆骁看看他,又看看二十米开外的少女,一句“你认识她?”好不容易吞回肚子里。 以大魔王的人脸识别功能,能认识?才有鬼! 少女伏在电线杆后,盯着前面的甜品店看了半晌,终于,垮下细弱的肩膀,垂头丧气地走开了,在转角处拐进了烧烤店。 是她吗?止浔眯起眼,漫不经心地朝前走。 “你车没停那儿吧?”骆骁跟上。 走到甜品店门口,止浔往里看了一眼,隔着玻璃门看见黄毛小老板正在和店员打情骂俏。 他推门走了进去。 骆骁一头雾水,大魔王什么时候又喜欢吃小甜品了? 小老板一回头,认出了坏他好事的止浔,顿时板脸问:“要点什么?” 止浔看都没看他一眼,压根没认出这人,目光从柜台里的电的点心上扫过:“哪个是酥心包?” 小老板还没开口,店员已经热情招呼:“这个,本店的特色点心,很多人赞口不绝。先生,您要几个?” 止浔看了眼,还剩六个,“都要了。” 店员打包好,止浔接过来就要离开,结果被小老板满眼挑衅地挡住了。 止浔一脸“你是谁,我不认识你”的冷漠,把他当空气绕过,推门出去了。 骆骁说着“他就是嘴馋,没别的意思”,一边追上止浔,看了眼他手里的纸袋:“给谁买的?” “自己吃,”止浔长指捏起枚小包子,一口咬下去满口芝士浓汁,顿时被腻住了,顺手将袋子递给骆骁,“给你买的。” 骆骁:“……”能爆粗口吗? 两人走到了大胡子烧烤店门口。 大胡刚开始升火,刚刚那个垂头丧气走开的小姑娘正在帮大肚子的老板娘搬货,跑前跑后的忙个不停。 可是跟大胡汗流浃背的惨样不同,小姑娘一身清爽,只有小脸上透着些许红晕。 大胡认出隔壁店老板骆骁,连忙招呼:“新宰的肥羊,新鲜还嫩,来几串?” 骆骁摇摇头:“下次吧,今天我发小在。” “十串吧,”止浔边说着,一边走进烧烤店,“不要辣。” 听见他的声音,弯着腰的苏白梨疑惑地回过头,这才发现客人居然是那个“大卫”,顿时眉眼一弯,露出个甜甜的笑来:“是你呀~欢迎光临!” 她直起身,刚刚好到止浔的胸口,为了能跟他对视而仰起巴掌大的小脸,一双清亮的大眼睛仿佛会闪光。 那双刚刚从止浔的记忆里烟消云散的眼睛,一下就又回到他的脑海中。没错,那只小怪兽确实就是她…… 苏白梨殷勤地领着止浔两人落座,这才看见他放在手边的酥心包,目光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下,才勉勉强强地挪开:“两位喝什么?” “凉白开。”止浔说。 “米酒吧!大胡自酿的米酒超~级好喝!要不要尝尝?”她笑眯眯地,以吃货的热情向朋友安利,丝毫不会惹人厌烦。 骆骁刚想说“不了,他开车”,就听见对面的止某人“嗯”了一声,“来一扎试试。” 苏白梨推销成功,满足又轻快地走开了。 骆骁双肘伏在桌上,睁圆了眼睛:“你,这是,转性了?” “性别男,爱好女,”止浔面不改色,“没转性。” 骆骁啐了口,“讲认真的,你是不是‘认识’她?” “那只小怪物啊。” “哪只??” “这只。”止浔伸手从桌下捞起一撮白绿色的东西,搁在桌上。 骆骁拎起来一看,原来是只肥肥的爪套子,“不是吧?贴满大街的女明星你记不住五官,穿成这样的小怪兽你反而认得出?” 止浔挑眉:“都跟你说了,美人千篇一律,丑人才别具一格。” “米酒来啦!”竹筒装的冰镇酒被放在桌上,一张充满好奇的小脸贴近绿爪爪,眨了眨眼,“你们在说什么别具一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