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城亦搭了戏台。
石坊街的小院内,韩林站在简陋的木台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册。
院中已经铺了草,战兵们按队坐在戏台前,高勇等队官亦站在台下,微仰着头看着台上的韩林。
见人都到齐了,韩林和站在台册的金士麟对视了一眼,随后向着台下高声说道:“月前进剿奴地,我麾下战兵英挺驰往,战于杜屯,直捣三岔,阵斩奴贼什三,旌旗所至,奴贼望风而靡!”
台下欢声雷动。
虽然没有参加战斗的半数战兵,在三日前回返的大军口中得知了当时的情形,但听到自己贴队官亲口宣说,仍然血脉贲张,一股骄傲自豪之意悠然而生。
韩林顿了顿,看了看下面聚精会神听着的一众战兵,轻咳了一声继续高声道:“然铮铮戎伐,生死难料,我队亦有折损。”
接着,韩林低下头去,将手中的书册翻了一页,抑扬顿挫地念道:
“王家富,抚顺人士,昔为矿徒,天启六年十一月应募队中。先是,乙队战兵,至是,丙队左伍长。天启七年二月随队进剿奴地,战殁杜家屯,年三十二。”
“关铁,锦州人士,昔为大户车夫,天启六年十一月应募队中。甲队战兵,天启七年二月随队进剿奴地,战殁杜家屯,年三十八。”
“鲁新财,登州人士,昔为纤夫,天启六年十二月应募队中。丁队战兵,天启七年二月随队进剿奴地,战殁杜家屯,年二十六。”
“曹甲,处州人士,昔为浙兵、后因兵变事发配锦州,充为杂役,天启六年十二月应募队中,丙队战兵,天启七年二月随队进剿奴地,战殁杜家屯,年二十八。”
“张老三,本名不详,家乡不详,听其口音陕甘人士,天启六年十二月应募队中,丙队战兵,天启七年二月随队进剿奴地,于杜家屯重伤、不治,年约……十九。”
“此五人耳,皆已收敛遗骸,葬入锦州西郊弹子山。”
听到战死战兵的人事,台下的众人皆有些戚戚,纷纷低下头去。
隐隐有恸哭声传来。
是和上述五人相识者所发出的。
韩林深深吸了口气,继续抑扬顿挫地高声道:“时前锋左营贴队官韩林慨而云:‘死国事者,不可使之无名。’
“族谱不载尔事,县志不录尔名,煌煌赫赫凭何祭悼?今,我军辟军史,开传册,书铁骨热血,记义魄忠灵。旌旗展招,军在,则史录不停,为万世后人传。”
“王家富等五人者,慷慨奋勇,战敌于先,舍命而不惜身。特录入《军史·忠魂册》,以彰功勋!”
台下一片哗然,战兵们互相顾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可思议的震惊之色。
这是什么?!
这是青史留名!
过往能够青史留名的,非官即富。
但今天,贴队官韩林说要开辟军史,记载军内人事,甚至能够记录他们这群泥腿子、军汉卒伍的故事。
长久以来,他们不知为何战,战为何。
功劳赏赐,那都是当官们的,鲜有卒伍能够从中获得利益。
但,今天!自己的贴队官给了一个机会。
青史留名!
这对于任何男儿来说,都是抵挡不住的诱惑。
甚至,有些人已经不再为这些人的死感到悲伤和忧闷,只感觉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这样军中史册也能够记载名姓。
今日记载的,是自贴队建立以来的第一批战死者。
往后的战事会越来越多,战殁者也会越来越多,但真正能记于军史的,绝对会越来越难,肯定非大功不可。
韩林大声喊了几嗓子,才在几个队官的帮助下,让纷嚷的众人再次安静下来。
“除《军史》载录事迹外,战殁者每人发补银二十两给予亲眷,如有亲眷愿为军中商事出力者,优先录用。如似张老三无亲眷者,由军中以其名收养一子,从其姓,延传香火。”
战兵们再次瞪大了眼睛,战死了亲眷还有银钱可拿,如果没有亲眷了,军中还会给收养义子来传递香火。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原本韩林麾下的战兵,不仅不克扣银饷,足额发放,偶尔还能吃到荤腥。与他们所见的其他战兵相比,能够吃饱穿暖,这哪里是当兵吃粮,简直是犹入天堂。
虽然日日皆操的训练累些,但当兵吃粮,这累些算什么事?
今日还有机会青史留名,生前死后皆无需担忧,自有军中安排,自己只要卖命即可。
但他们也害怕,因为也有队中的战兵实在懒散或触犯了军规,被踢出队中去。
今日这些事传扬出去,不知道那几个被踢出去的,肠子都要悔青了,而且肉眼可见的,今日的事要传出去,肯定会有越来越多人前来依附,到时候竞争的压力就更大了。
不过那都是后事了,此时坐在干草上的战兵们,人人喜形于色,一时间群情奋勇,纷纷高声赞扬韩大人和各位队官的仁义。
刚刚压制下去的声音,再次喧哗了起来。
韩林和站在台侧的金士麟相视一笑。
军伍最在乎什么?曰粮饷,如今粮饷不愁,那就是功勋了和生前身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