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九原主街上,一大清早却就添了这冻死骨头。木棠慌里慌张,赶忙往药庄里去喊人,老郎中舒舒服服躺在柜台后头,只管抻脖子一看,连屁股都懒得挪动。“许家的疯子,总算是死了……”他这样喃喃着,好像很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小伙计在后院里又跟着笑:
“定是这几日县衙送饭,少了他的白食!”
最后连来收拾的衙役都嘻嘻哈哈,一席铺盖卷了就走。天底下这人活着就是精打细算紧赶慢赶的苦,到死了,却就是这么轻描淡写不值钱的事儿。就像曾经右威卫有名逃兵,抢不来口粮,死在骷髅山上。今日这许家的疯子因右威卫不得倒卖军需,找不到“神仙饭”,也会简简单单、堂而皇之饿死在大街上。他不是这个冬天第一个死去的丰州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全城赤脚学堂里跑掉的五六名夫子,据说就有人折在半道上;还有十来岁的孩子互生情愫,贪玩厌学连着几天背不出新学的《礼记》,最终双双被夫子赶出了学堂。
“等战事结束,那还有你们空坐学堂摇头念经的好时候!虚度光阴、浪费口粮,不如就学那许疯子,饿死在外头!”
甭管夫子所言是关心还是恐吓,是夸大其词还是煞有其事。木棠都已经恶心透了。她回到青柳客栈去,一整天水米未进,缩在暖炕上依旧一阵阵打着冷颤。童昌琳说要为她寻郎中,可隔街的老郎中,是不会给除了刺史府以外的其他地方看诊的;而她木棠和九原无数的躯体一样,生老病死由天,又凭什么横加干扰,为什么不肯认命呢?
“不去找那老家伙。”童昌琳急红了一双胖耳朵,“你是救了夏州的人,你是救了长公主的人,无论什么,你当得起。”
他离开了。
缩在被子里,木棠迷迷糊糊,终于又一次梦见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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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长夜里醒来,天光已然大亮了,否则她看不清坐在一旁那红衣妇人的模样。她却觉得自己仍然在做梦,否则不该看见这样笑眯眯的神仙。可赵家婶娘的确坐在她床头,身后,还立着童昌琳。
“他说,你得了心病。”
“殿下也是……”
她没能挣扎起来,又被按倒回去。
“殿下没有心病,赵茂手里也没有处方。你的心病,我却可以试上一试。”
赵家姨娘这么说,可木棠还是要讲。燕贼虎视眈眈,意欲推倒了‘赵夫子’这尊大神,毁了九原主心骨。戚晋三番四次去信,操心得夜不成寐——不仅为赵老大人,更为大梁。可赵家姨娘却说,眼下这般,才是最好的。声量款款,说的却是不容置辩的道理:“否则,袒护犯官、结交乡官,哪一桩,对殿下,都是雪上加霜。你是王府的丫鬟,你应当懂得这些。”
可木棠非说她如今不是“王府的奴婢丫鬟”,偏在这等细枝末节较真。赵家姨娘于是更有理由来回绝:
“既然如此,赵茂与你素昧平生。他是生是死,又与你有何干系?”
自然有干系,有大干系!赵茂,前任御史大夫,竟元五贤,何等贤明,曾经迎恕宗回朝无谓声名,怒斥先帝爷昏聩无惧生死,当殿拔剑刺杀杨珣无问成败。如此至忠至贤之臣,却难道舍生取义,就要命丧燕贼手中?
身为梁人,她怎么能够同意。
对面忽而,就忍俊不禁:
“傻孩子。”赵家姨娘扶她坐起来,又拍拍她骨瘦如柴的小手,将童昌琳才煎好的药碗暖暖和和贴在她手心里,“你这样的年轻人,生命再可贵没有。可等到人老了,风烛残年,早就油尽灯枯,又有什么放不下呢?”她说着摇头,已是面有戚色,“自上月中了风,卧床不起。八十多岁的老头子了,本挺不过这遭。生死乃天命定数,对他而言,能走得舒坦些,便算是喜丧。”
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鳏居的父亲死了,无人理睬的疯子死了,背井离乡的教书先生死了,无家可归孩子或许也将死去。可才洗刷了冤屈的贤良、才开赦了罪名的重臣、举世瞩目的英雄、备受敬仰的神仙怎能也这样,不声不响,就消失在某个寻常冬日里,像落地的一片雪,像腾空去的一缕烟?
“别再说什么‘英雄’,更别提‘神仙’。来来去去这样唠叨,我都替他听得头痛!迎恕宗回朝,那算什么功绩?运气好,赌赢了而已。而且别看他现在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出,从前也有风流时候,甚至骗了好人家姑娘呢!风里来雨里去没学着本事手段,后来光省心省力做了个冥顽不化的老顽固,竟然反倒有人歌功颂德,说什么‘百世流芳’。当殿行凶,真的刺死了国舅么?莽莽撞撞,除了害了自己,害了家人,还有何益处?风流客、糊涂鬼、死心眼和臭赌徒——这些才是他。当不起尊敬,他值得可怜。”
糊涂鬼、死心眼、臭赌徒——这也是木棠,所以她不可置信:
“……英雄、神仙……也值得可怜?”
赵家姨娘便又笑了:
“要非说是英雄,这天下认真生活的,人人都是英雄。活在俗世间,又何必非要选个活神仙?”
这论调新鲜!竟让木棠忙不迭要向前探。难不成,所有人都能算独一无二,人人都值得推崇敬仰?就像帮忙送饭的顾婶,像照顾她的韩镖师和童大哥……甚至像她自己?!庆功宴上,是不是那些亲事们交口称赞,曾唤她为英雄?
“你认为,”赵姨娘反问她,“什么样的人物,当被称作是英雄?”
木棠早就琢磨过这个问题,此番回答得不假思索,且坚信天衣无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天下皆不愿而挺身而出的;不惧苦难,能经受住常人不能忍受之苦的;能行常人不能行之事,造下不世之功的。这些,当是英雄。”
赵姨娘却笑道:
“若如此,我希望天下无英雄。”
那不过是恐惧之下的苟延残喘,是痛苦之中的自欺欺人,是一文不值的浮名虚利,是遥不可及的奇闻轶事。怎么能够这样狠心、怎么能够这样糊涂,命之为“英雄”。木棠怔怔然听着,腹中长篇大论全数便泡软泡散了。那些酸水还反出眼睛,令她的视野一片模糊。
“就像你这孩子。明明素不相识,明明知道在做无用功,却天天早起来药庄寻我,想救我相公性命,这样的‘英雄之举’,我不愿意见到。如若我是你的母亲,我更当深恶痛绝。”
“那不是英雄。”木棠老老实实承认,“我是为了,为了自己,为了帮忙,为了问心无愧。这是自私。”
“自私,”赵姨娘依旧要笑,“那是再好不过的天性。自私,很好。”
顾婶自私,不肯放儿子离开;小掌柜自私,要往南方寻条生路;老郎中自私,世间疾苦不闻不问;小伙计自私,成日算计还没落到自己手中哪怕一分一厘;逃走的先生自私,拖家带口要远离硝烟战火;两厢情愿的孩子自私,只想青春年华一时欢愉。所有这些童昌琳嗤之以鼻的自私,却在赵家姨娘面前,毫无理由地统统开赦了。她说:
“人要活下去,就当自私自利。”
她说:
“只要不损伤了别人利益,区区自私,岂能算罪孽?”
她说:
“我倒、宁肯这世间多些你这般的自私,少些你认为的英雄。”
她说:
“人人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用去为别人牺牲什么,那才是真正海晏河清,真正、大同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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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振聋发聩这些一字一句,统统都不重要。真正说服了木棠的,是喝了药之后,迷迷糊糊赖在赵姨娘身畔睡过的一觉。她是那样的美,不同于顾婶,说话总是柔声细气,面上总是带着温暖笑意,尤其是落在木棠身上的眼神,似有千言万语,总像一位母亲。嗅着她身上的药渣苦气,在她身畔被她这么拍背哄着,木棠便也什么都不愿想了。她舒舒坦坦,也只念起娘亲。她的娘亲该算是英雄,小掌柜的娘也是英雄,赵家孩儿的娘是英雄,旁人的娘也都是英雄。母亲是英雄,那父亲也是英雄,做孩子的也是英雄。活着,本来就是英雄。
她想做英雄。她想做像娘一样的英雄,想做能让天下的父母子女认真生活的英雄,想要家人不离分,路无冻死骨,想要天下无寒士,想要孩子有书读。治国齐家,她做不到,可她相信,她相信有人能够做到。
她想要站在他身边,即使不做英雄。
午后日头最盛的时候,木棠醒来、而后看清。她看清人间的无数可能,看清人间的信仰,看清她的世界,也看清她自己。她随后在大战前夕的风雨飘摇中站定,不再畏惧、更不再盲从;她甚至不去在意那个愈传愈凶的谣言,关于荣王殿下和他这几日出入相随的神秘婢女。即便她去过一回刺史府,帮年龄相仿的年轻姑娘送谢礼交在亲事手上。正如她听闻小掌柜的恋人也曾受他恩惠,却只管将熏鱼干下饭、大快朵颐。后来药庄当真渐渐忙活起来,学堂气氛也日渐肃穆。好像所有人都知道,火拔支毕即将露出头来,他们终将迎来一场恶战。只有木棠不急不换,木棠从来安之若素。
她已经拥有,自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