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戚晋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手里正拿着那领凤袍。凤袍上有血,左下角。按身量高低,算来箭中在小腿,暂时不会致命。他这么想,不自觉就将凤袍在手中收好。身后李通和朱兆依旧吵闹,一个告罪一个请缨,长公主负伤被俘的消息使他二人终于晓得恐惧。可如果中箭的不是戚绰玉——
他便什么都没有说。
火拔支毕虚张声势要他忙中出错,那他反倒要不急不徐、围而不攻。不单如此,李通还找来一名府中婢女,结发钗鬟就扮作宣清在营中走来走去。攻打西受降城时的炮火悉数收起,连带发兵也不过一万之数。要让城中燕贼知道,大梁无所畏惧,甚至根本懒得大动干戈。虚张声势么,谁不会做?他甚至端坐主帐,提前将奏呈皇帝的大捷写好。
他的笔依旧拿得很稳。
他的五脏六腑依旧冷得怕人。
荆风在一旁坚持要站着,但凡察觉到他的目光便笑笑说不疼。毕竟衬有金丝软甲,又是流矢,伤口本就不深。何况立时就有医官诊治,他更不曾深陷敌营。
戚晋深吸口气,似乎已写不下去。
而后亲事府的信鸽晃晃悠悠飞来了。丰安人手紧张,有时就用信鸽同刺史府传递消息,李通如今就候在城下,不知那鸽子是否多绕了一圈,多费了不知多少时间。消息很短:“县衙后宅。安全”。就这么几个字,荣王霍然起身出帐去,开口就要果那正无头的尸体。他的胸膛现在开始燥热,整个人更是无法安定。他必须骑上马、拎上枪,立刻发号施令、立刻破城而入。可他没有。感谢这恰如其时的大雪,他的头脑依旧冷静。他甚至想出一件蹊跷:秦秉正言之凿凿火拔支毕领兵在阴山逃窜,不到半天怎么又会攻克了丰安出现在不远城头?或许是他眼花,毕竟雪势渐大,天空中竟好似茫茫缠了白雾,百步开外就什么都看不清。这不是攻城的好时候,更不是守城的好时候。前军起灶生火吃了半肚子雪,南城门角声总该响起来了。
天气实在太冷,战袍领缘的白裘都沾着呼吸湿气挂上了冰凌,一呼一吸随之就有了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短促,像野风怪叫、似隆冬呻吟。而后天地间更加吵闹,刀撞着剑、马踏着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好似雪花就在他耳边打架似的,那么近、又无处不在。南门破、而后北门破。县衙转瞬即至,快得好似一个梦。他该下马来身后洪钟撞响,轰隆隆余音绕梁,竟撞得他一个趔趄,左脚踩右脚就在正门外绊倒:
“多利世……杀了她。”
手脚并用爬起来,他竟然发现自己好像不会走路了。班房从右手拨过去,仪门一瞬间就从头顶坠远,诸曹司一扇门接一扇门,向后飞逝实在眼花缭乱。太漫长的路、太短暂的路,就像从梨树跃入咸和宫的宫门,窜上去、脚点地,只要这么一瞬,越是着急、却越是不敢走完。面前摇摇晃晃的那是咸和宫的连廊、还是丰安县衙的公堂?他又走入哪家后院,是兴明宫、还是边疆?
腥臭气儿,腐尸味儿……
有人睡在床上,有人悬尸房梁。
他终于在门前跪倒、狠狠就撞在门槛上。手肘拄地,肠胃翻涌绞痛,他什么都呕不出来。荆风紧随其后才要去扶,却见他一回身拔了自己长剑出鞘,大步流星行动忽而又快到不可思议——
床边有个人影,他不认识,那便该死。
他险些将韩告劈成两半。
韩告反击的匕首险些捅进他的胸膛。
荆风身形瘦削,好处就在当下显现出来:只一个扭身就插在二人中间,短匕格住长剑,登时就迸了火花。韩告随之收手,戚晋却依旧暴怒,抢匕首竟纠缠不放。荆风和他对了三招,这回没有手下留情。一招夺了匕首,二招收了剑,三招将人挡远:
“自己人,是镖师。”
对面气喘如牛,重瞳愈发喷火。倒是韩告向后退半步,声音谦和:
“她没死,胡医在救。此处有、亲事。殿下攻城克敌,军务正繁忙,大可放心去。”
戚晋几乎应声走了。
又几乎眨眼就回来。
有亲事三名,跟着就将韩告请出门去;又有亲事五名,各往周边城池延请名医;医官杜令济跟入此间,和燕人留下的胡医交谈在一处。戚晋这回就站在门口,他的面色已经铁青。
门前向内倒了个燕人,尸体都还留在原地;地上遍布零散血迹,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争斗?这么空旷的屋子,他站在这里,听不见她的声音。模糊的轮廓里,她的胸膛似乎起伏得尤为艰涩,面庞更红得好似膛中炭火……她要死了,同样死在这么触手可及的距离;他来得太晚,他还是无能为力。
“她还活着,箭伤感染,在发高热。”
荆风这么说,他不信,他等杜令济来回话:
“箭尖蹭着骨头,不敢从另一头穿透取出。有倒钩,也不能硬拔。胡医已研碎了羊肠敷着,过几日清除腐肉,好将箭头取出。或许运气好,这条腿还能留着。现在最要紧的是得赶快退热。刚开的药已经熬上了。木棠姑娘身上还有些小伤,最好是请女郎中来看看。”
“嗯。”他答应,不晓得自己是在答应什么。要是木棠在身边就好,只用碰一碰手,他脑袋里就不会嗡嗡地叫了。他想她,他就走近前去,却发现原来她就在这里,不知怎的,满头满脸的虚汗,眉头紧锁还不停打着冷颤。大雪啊,天太冷,准是受了寒。他捻袖去替她擦擦,才抚过她额前碎发,接着却在她耳边一顿。她的左半边脸,不仅红、而且还高高肿起;甚至连脖颈上……!为什么,他想不懂,很长一段时间就怔在那里。荆风唤了他第三遍,他的视线落了,床沿几抹血迹却随之映入眼帘。随之向上,她的手腕尚留着圈清晰可见的淤青;视线再向里,手心白肉翻卷,大剌剌是数条刀伤。甚至她的脖颈也是血红,触目惊心还留着指痕——这是他的木棠吗?他会不会认错了人?
方才、杜令济还说什么……
他阖了双目,不敢再向下看。
可他一定要看。
左腿垫了软枕支起,除去了衣裙,箭杆没入腿肚半寸,上下划开条更宽的豁口,内里填满了粉红的羊肠。好像某种不知名的怪物啊,密密麻麻、腥臭扭曲。到处是业已干涸的血迹,床褥上、地面上、她麻秆似的腿上、她赤裸的脚上……
足寒则体寒。如此大雪,她怎么不冷?心念一动,手中立刻就扯了战袍来轻轻盖住,他探身又去捻了被角。却好似半桶水一样,心下跟着就波涛汹涌地晃荡。尽管羞于承认,但他的确曾梦见过她不着鞋袜的模样。一双光滑细嫩的纤纤玉足,踏过花瓣,没入浸着月色的河水中去。她抬眼向他笑,向他踢起一圈圈水花;她伸手将他握住,十指洁白无暇、水葱一般纤长;她摇身飞舞,一身鹅黄的纱衣旋转起伏,胜似月宫仙姝三分——
可她怎么会是月宫仙姝。这样一双脚,这样一双手,这样一个人。陈年的冻疮与老茧、新添的皲裂、一副残破躯体,千疮百孔,好似被野虎啃食过的尸首。她或许是还没有死,但这有什么分别?他居然还妄言喜欢,整三只瞳孔有哪一只看见记住了她周身一点一滴的苦难?甚至她沦到这般田地,原本也是拜他所赐不是么?是他杀了她的兄长;是他毁了她的家;是他让她去伺候小之;是他在城外好整以暇列阵干等着,他如今又来说同情、说心碎?
他凭什么?
她又经历过什么?
丧兄丧父后的日日夜夜、背井离乡的日日夜夜、林府为奴为婢的日日夜夜、露华殿挑灯夜读的日日夜夜、王府哄劝小之的日日夜夜、翻山越岭的日日夜夜、困在药庄的日日夜夜,还有、今夜。胡医惶恐不已,直道自己只最初被推来看了伤势,其后左副将接手、又见右副将向此而来,他其后还是去照顾挪入县衙自家伤兵,照样是忙得脚不沾地,到了了才被你们这群梁人拎进来治伤,从头到尾哪里晓得什么?魏奏跟着就说他们押下了一名俘虏,大略见到燕人右副将将木棠姑娘拖去公堂外……
戚晋挥手,亲事典军便识趣噤声了;他又落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发怔。宽厚、有力,还沾着血,是啊,他可不是沾着木棠的血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我又有什么理由,还恬不知耻活着呢?
“救救她。”
扶着床沿,他开了口。那声音太过低沉,都听不出颤抖。他对胡医说,对杜令济说,言语平淡,极其敷衍,似乎并非出自真心。
沉默半晌,他又补一句:
“别让她死。”
然后荆风说:
“女郎中来了。先回避?”
不等他回应——只怕也等不来回应,就像告知一样,荆风随即就拦他要出门去。他又看见血渍,这回是在荆风身上,方才好像发生过什么,右臂伤口迸裂,这家伙却居然仍由鲜血淌着。好像啊!好像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只管抱着晚华哭得伤心,想体贴关心的静禾姑姑却反得了他好一通狂撕乱咬。他向来如此,一旦伤起心来,不光自己要死要活,还非要去连累旁人。十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没学会担当?
“请郎中进来。你去换药歇息。”
荆风不肯。
“你体谅。我不能走。我要在这里。”
“一天没吃饭。你的胃病……”
“你去吃饭。我陪着她。”
荆风不想动用蛮力,就贴近些附耳低语:
“女郎中得全身检查,要去除衣物……”
他只是摇头。
将定娘娘救下横梁,许许多多的人就挤上前来把他带走,而后定娘娘死了;晚华生病是关起门来诊治他进不去,晚华也死了。
他就在这里,他哪也不去。
“如果你非要一个首肯……”他轻声道,“二哥,我想娶你的妹妹,你肯不肯?”
荆风哪还能说出话来,只管点头。
“那、请、让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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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一瞬日落,丰安的雪不停。他的木棠要死掉了。死在他面前,死得窝囊而委屈。她身上有那样多的旧疮,几近体无完肤;气血两亏本就该精心安养的人,早就经不起任何折腾了。何况她用不进汤药,只能换了药力不足的膏药暂且敷着——杯水车薪,失血过多又感染严重,胡医和杜令济说,她挺不过今晚。
多少,算是个好消息。
不再忍饥挨饿、不再沉浮挣扎、没病没痛,就这样睡去吧,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和爹娘兄长团聚,过回一家人安安生生的好日子,不会再有他去打扰了。听,她正叫爹爹呢,双唇颤抖、一声又一声,却连气声都发不出。她丢了家、丢了尊严、丢了安宁、丢了康健,现在还要丢掉性命。从头至尾,他却只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甚至他只盼着她快些死掉,连给她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力量都不能够——额上贴着药膏,面颊涂了药霜,双手缠了细布,身上擦了药粉,从头到脚,他的确是一根指头都动不得了。除了等着上苍决断,他已然无计可施。所以他就候在她床前,等到晨光熹微,等到他自己摇晃起来,险些要倒下。
文雀进得屋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双手撑地,大口喘息的模样。
“木棠!她难道……”
她这么一嗓子,惊得外间亲事郎中一堆堆往近前赶。胡医去看腿、杜令济去试脉,两人异乎同时地、脸色立刻阴得好似大雪飘摇的天:
“毫无起色。甚至比昨夜……还要弱上三分。”
戚晋缓缓抬起头,看她已经不再唤爹爹,口中似乎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整个人就向后一倒——
文雀大步就上前来:
“脉象再弱也还有。还没死呢!哭什么丧!”她说着招手,赶公鸡一样把层层叠叠的亲事往屋外赶,还有荆风、和他正扶着的荣王,“一个两个,眼圈黑得鬼一样!要吓死了木棠还是无常!统统都滚回去!我看着这丫头——她什么没经历过,我还不信她敢就这样一翻白眼去见阎罗王!”
荆风替戚晋顺着气,连声嘘她,她不仅不听,甚至大剌剌凑近了一插腰,愈发叫得震耳欲聋:“木棠!”连口水沫子都喷到病患面上,“谁天天念叨要当要当人上人,要当英雄,要当荣王妃?!没胆子活过来,还有脸大放厥词?你要死了,看样子这荣王殿下和荆典军也都活不了了。阴曹地府见了面,你准备拿什么还?恩济药庄老郎中亲口说过,你不!会!死!你才十四岁、你怎么敢死!你给我撑住了这口气,一意孤行逞什么英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闭嘴。”戚晋摇晃着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推开,“不要吵她,她要睡,你让她睡,让她好好……”
“你疯了?”文雀吃惊不小,登时岔了口气,“你不要她了?你不治她了?你是荣王殿下!你不治她,你让她去死?!胡言乱语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潦倒落魄,连街上的乞儿都不如!懦弱无能,你还是我们大梁的亲王吗?你放弃了她,连自己也一起放弃,你要陪着她一起去死不成!!”
戚晋垂着头,眸中没有半丝波动:
“你不懂。”
文雀看着他,半晌,竟忽然抬手,用尽全力扇了他一记耳光!
“她满心满眼只有你!你敢放弃她,信不信她轮回转世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你!她要活着!!吃苦吃痛她自己要活着!!你要杀她、你现在就去她耳边告诉她!说你要杀她!!”
她扯了人一转——戚晋本就郁郁沉沉,被她这一耳光扇得不知所谓,晕晕乎乎就真走过去扑倒床头。他跪在那里,就好似信徒在菩萨座前叩首;又好似孩童在师尊面前聆训;又好似少年郎墙头马上,一见知君即断肠。人潮汹涌,他只看见了木棠。
强颜欢笑的木棠,默默垂泪的木棠,狡黠聪慧的木棠,野心勃勃的木棠;薛家茶楼红了脸庞的木棠;兵部尚书面前转身遁逃的木棠;青柳客栈外沉沉熟睡的木棠;入夜提着水桶摇摇晃晃的木棠;清晨抱着他哭喊着“喜欢”的木棠……
还有更多他错过了的木棠。
儿时爬山下水的木棠;家变时糊里糊涂的木棠;做奴婢卑躬屈膝的木棠;怨怼天道不公的木棠;做梦一步登天的木棠;在宁朔做了英雄的木棠;在九原闲不下来却自由自在的木棠。他认识的木棠太少,不过万分之一;他忽而无可忍耐,想认清她点点滴滴。
他实在很贪心。
她不能就此离去。
“是我错了。”他终于肯承认,“是我怯懦。盘算着可能、假想出坎坷,立刻就退避三舍。可是我错了。木棠啊……阿蛮——是我在这么叫你,你听听我的声音,能不能不要和你爹娘离去?
“阿蛮啊——我要怎么告诉你,我有多么、多么爱你?
“我求你、请你……坚持、你撑下去……不为了我,你为了你自己。你要活着,要光明灿烂地活着、要热火朝天地活着,像太阳一样活着,像月亮一样活着,像李阿蛮一样、勇敢地活着。你的家,在这里;你的命,在这里;你的人生,在这里啊……”
他的话音悠悠然落了,雪花从窗缝里吹进一两朵,就融化在她的额前。她忽而颤抖、连咳带喘、狠狠地落泪;她仍不肯睁开眼睛,可几位医生都说,她缓过来,暂且是不会死了!
“虽然烧还没退,可能随时还会有危险……”
这句他已经听不见。两眼放光,他看向曹文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