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知道这样有用?!”
“我不知道。”那高个姑娘深呼一口气,终于放松了攥紧的拳头,“是典军老爷非拉我过来要骂醒你。你是她的命根子,你该打起精神来,跟她爹把她抢回来啊!所以现在,请殿下出去休息梳洗,吃饱了肚子多喝水,接下来还有的要熬。我在这守着,她要有个差池我拿命赔给你……殿下!照我说的做吧,别让她晕晕乎乎的,还为你担心!”
戚晋是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从今日起,他要活出两个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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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雀忽而就觉得可笑。
她自己,小小一个奴婢。两天时间,得罪了长公主又吃罪于荣王殿下。不得好死的不是木棠,该是她自己。
“……我只是请你来劝几句……”
瞧瞧,典军老爷还打算赖账。
她转过身,毫不客气就对上那家伙躲闪眼光。她前进,他就后退,最终靠在墙根还一趔趄,全然不见艺高人胆大的本事。“对不住……”他只能先讨饶,还单手打恭,“实在事态紧急,我一时慌神。我嘴笨,只能找你帮忙。对不……”
她却并没打算放过他:
“还有你。胳膊上,血渗出来了。你也给我滚出去。”
“……木棠……”
“小主子那需要你;亲事府也需要你。”文雀坦坦荡荡,接着就说自己和宣清长公主好好吵了一架,说来讽刺,这一回是她背信弃义,自然就丢了道德制高点,更没脸在一旁碍眼,“她一直说要去救木棠……我没让她去。她现在不知道木棠到底怎样,但能猜出来一定不大好。而且她知道,这一战,亲事府牺牲了两人,伤了一人。说是为了木棠,也是为了她。从长安撑到现在,她撑不住了。”
“……我这就去看她。”
从正堂一步出来,他先呼着飘雪的凛冽气儿。直冲鼻腔、直入肺腑,立刻就将浑浊的羊肠腐臭洗刷干净。这世界洁白、苍茫、却居然明晃晃地亮堂,让人直起身子来,撑破了地底那些长睡不醒的梦魇。他踏出一只脚、发力很轻,在厚达一尺的雪地上照样留下个深深的印迹。宣清就在北面厢房,说来不远,如此趟雪拔腿却到底走了有些时候,直到空中飘散的泪水酸味渐浓。宣清据说才哭累了睡下,魏奏带了门刚出来,远远先向他嘘声。
他二人便一齐走开些。风雪潇潇,彼此的声音甚至有些听不着: “小童如何?”荆风先问。“你,别管那么多。”同僚叹气,“这时节,谁都不太好,我们只能各顾各的。小方、朱戴、还有马麟的身后事……冯应闲在操持。马麟……他本能活命……”
却还是折在了燕人右副将多利世苾结利手里。
“不谈这些。殿下……现在怎样?”
隔了簌簌惨败雪花,依然得见荆风那黢黑面色,魏奏便心下了然:
“怪我。她冲出去时我本该拦着……要是没有右威卫……这节你怕也不知道。小童亲眼所见,还没来得及同殿下禀报。人命关天,报仇也不急于一时。看殿下昨日对那韩镖师……万一他真会去砍了姓秦的……”
“活该。”荆风虽如此恼恨,接着却又点头,“我暂时不说。亲事府折损,也别传到我妹妹耳朵里。”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说了什么漏了什么,大风大雪的谁又能记清楚呢?眼下丰安一团乱,李刺史好歹能拨人来代管;京城有什么回话两位文学还有长史司马也能应对一二……长公主同你更亲,但殿下身边……”
“文雀在。”
魏奏继而竟无奈笑了:
“殿下也受了她好大难堪?弟兄们这下可心理平衡了……也得是有她……长公主、甚至连那韩镖师都被训得服服帖帖。这般威力的炮仗,你真得好好珍惜。”他说着点点荆风伤臂,“小祖宗这几天不安稳,睡不了多久。你还挂彩呢,先去处理了,我照顾就好。”
“不……”荆风却道。
他只是不敢再在木棠身边呆下去。
宣清闹脾气不过寻常事,纵她出门去走走……或许再像木棠往日那样,换身粗布衣衫,去听听民间的声音。午后猝不及防地、大雪忽而停了,天上甚至明晃晃挂上太阳。县衙四处立刻着人清扫,趁着铲出条路,还来不及收尸时候荆风就先纵马带小之出门去。他们很快在二进院落遇见韩告。丰安县衙几乎全军覆没,大抵只剩主簿一人,衙役几名,还有这来帮工的镖师。清扫庭院、修复旧档、重编户口,他件件好像能帮上点忙,又好似无能为力。小之立刻就扭身子跳下马来,虽也无处上手,却说什么都不肯走了。荆风哪还惯着她,钳子般一双手不由分说就将她抱回去:
“你得看看这座城。一草一木,一家一户。然后你才知道,所有人拼上性命,除开你还为了什么。”
“我可以带路,如果需要的话。”韩告道,“顺便盯对一遍人口。雪下得大,你们一会儿都找不回来。”
他三人便一起出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各自无话。直到撬开第一户人家的房门,听见第一声战胜的欢呼,渐次又聚集起乡里乡亲无数热情面庞。韩告同荆风退在不远处,都想说点什么,又都不好开口。倒是荆风先说:
“她还好。”
韩告就道:“文雀叮嘱过我,我有分寸。”
荆风又道:“谢谢。”
韩告道:“嗯。”
他二人又沉默片刻,直到长公主同周遭逐渐热络,也在不知哪段故事里叫了好。韩告方才又道:“她、不是你亲妹妹吧?”
“……与你无关。”
“我只是在想,这样的曲折,对她而言,好像有些习以为常。这却不大说得通。”举目远望,仍是白昼,落在面上却只有无尽的雪花,天空依旧是看不见的,“星星只在黑夜里闪光。她之所以璀璨,却因为她遭受了太多苦难。殿下想要她自此安然无恙,就是想让她自此默默无名。如此,当真公平么?”
“……她只有十四岁。”
“是啊,她以后的路还长。”韩告转头,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他们以后的路,都还长。是你的妹妹,是你的主家,别让他们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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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不会有一些后悔呢?
“后悔遇到我、后悔相信我、后悔……喜欢我。
“我终于知道,那一夜你为什么不肯正眼看我。眼泪、还是笑容、都不肯施舍。你以为你在梦里,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恨我。你应该恨我。我为什么不在你身边、为什么对你经历的一切一无所知呢?你文雀姐姐说的不错,故事,从他人口里说出来,轻描淡写,不吝是种轻蔑。真正的印迹都留在你身上,留在你的灵魂里。你和夏天的木棠已经很不一样,不是么?你要更勇敢、更聪明,可是又好惶恐,又好疲惫。你以前还肯放过我,如今你却不会了。我或许改为此而窃喜,可我做不到。
“阿蛮啊……
“我想看见一个自由的你,一个不必战战兢兢想着做英雄的你。如果你兄长犯事时,我肯多问一句家中境况,说不定、去你家里走走……
“那个时候,我能看见一个怎样的你呢?
“彼时的你,最好不要喜欢上我。
“但我,我爱你……
“我好后悔,为什么你用尽了所有勇气说喜欢的时候,我不能抱抱你,不曾告诉你你对我有多么重要,你自己、在这世上、有多么重要。如果你也能像我珍惜你一样、珍惜你,你会不会记得害怕、会不会不舍得去死?
“我又有什么立场来说这些。
“童昌琳大概有很多话要说,魏奏……还有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镖师。可你让我又怎么去听。听别人轻飘飘给你叫屈?我已经看得很真切……除非你醒来。你用你的眼泪告诉我,你用你的愤怒告诉我。你好好活着,来恨我、打我、骂我……
“你当时……你当时,你该有多害怕啊……
“我在这里,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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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文雀姐姐在,非要我实打实睡够四个时辰再来看你。我一会儿梦见你生龙活虎,一会儿又梦见你瘦骨嶙峋。我怎么睡得好……不知道你有没有梦做,梦里还记得疼吗?一晚上、你又挺过了一晚上,好谢谢你……我说我要在你身边的,我走了,你会不会生气?
“我跟你文雀姐姐说今天我不走,她倒先发了好大脾气。不知道怎么就这么爱数落人,怪得牙尖嘴利。你日日得受着,实在了不起。不过能有人这样直言肯谏,也是种幸运。她同我说你初入宫的事儿。换了我,才不同这嘴臭爱挑刺的认朋友……
“隔墙须有耳,行,我们不说她了。还得谢谢她呢,嘴对嘴才能把药给你喂进去。瞧你没皱眉了,是不是不疼了?你是不是只在睡觉?我这么自言自语,会不会吵到你?我怎么这么烦人,你就这样骂我一句?
“天,你好漂亮……”
“不是我轻薄啊。只是这么近得看着你……不赖我动心。小童他们是不是还送给过你胭脂铅粉,文雀说你妆点过,就像那晚青柳客栈里……我都没仔细看看你。我那天……突然就忍不住地想去看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要守着我,还给我买药……你自己兜里才几个钱呢,文雀还说你根本是个财迷。你该是攀龙附凤来喜欢我,却为此做了散财童子……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有什么值得?
“或许你总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你看,你勤学好问,又有灵心慧性、不过是生不逢时,没有一飞冲天的契机;你本来就很好看,皎如天上月,胜似月中仙,只是连年操劳皮包骨头,又浑身是伤。别听你文雀姐姐成日地泄气,你想要什么、都……
“她自己不需要休息的吗?做什么盯梢一样……
“好了好了不说她。我夸了你这么久,你来笑一笑好不好?我、其实也买了些……牛角梳、胭脂什么……没好给你。等你醒来,我给你绾发。你想要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你要做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你已经是。等你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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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雀说、说你昨晚上被魇着了,又在喊爹爹……是不是很痛?我在问什么,一定很痛。对不起,我只能看着你遭罪,什么都做不了……若是我、换成是我就好了,你怎么能……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醒来好不好……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罪该万死、我无可救药!你醒来好不好!我求你……你醒来,我求你醒过来……
“……我和你文雀姐姐又吵了一架。怪我。
“又下雪了。这四天来已经下到第十场雪了。说不定等你醒来,雪就终于停了。
“小之……这几天总说要来看你。我不敢放她进门。她被你吓到,脾气更怪了,说什么都要去和亲……还没同你讲过,燕国那个小王子,阿史那吉连同我算是故交。我去阳关巡边,他出使楚国半路遇上风暴,后来又被狼群追了几天,还是我救的他。他说自己将来是燕国的王子,非说要娶我妹妹作为报答,我哪肯同意呢,结果现在兜兜转转一圈……是个聪明善良的家伙,待人和善有礼,就是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改掉当年那点小孩子脾气。小之跟了他,也许会幸福吧……我知道她喜欢那样的男孩子。要是她不喜欢,我就找人替了她去,咱们一起回京,一起回京过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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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木棠!真的、谢谢!谢谢你……
“须补骨先生和杜令济、还有兰姐儿、还有夏州来的吴堂春、九原的宋明、胜州的好几人,各个斩钉截铁,都说你不会再烧起来了!只有那胡医又说,说你不一定醒得过来……我说你不会的。你已经这么厉害,这么勇敢。我在这里,我守着你,你不用着急,慢慢好起来。养身子嘛,记不得,病去如抽丝呢。你二哥换了文雀姐姐去,大概、今晚大家都能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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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棠!木棠!!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阿蛮!木棠!!
“天啊……
“你方才、你险些吓死我,我以为……我以为……
“……木棠?!”
雪势渐小,不知何时终究是停了。清晨的阳光落在她眼睫,随她缓缓睁开双眼,又溜进了她眼底。
她眼里……有光。
戚晋眼里大概也有,是泪光。
她醒了没多久,但须补骨先生说她挺过来,不碍事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再醒的,正好还能趁她昏迷功夫,赶紧将腿上的腐肉清掉,将箭头拔出来。戚晋就等到他上好药包扎好伤口,才终于扶着魏奏,缓缓站起身来。
他坐得太久,都不怎么会走路了。但他还笑,说自己可以先替木棠摸索摸索,回头等她能下地了才好教她。等出了内室的门,他的笑却突然顿住,紧跟着身子一歪就瘫倒在地。
抬手掩面,六天以来,他第一次痛哭失声。
“好好哭一场,再仔细梳洗一番。”文雀也走出来,就蹲在他俩身边,“我猜等她醒了,你一定有很重要的话同她说。这一次,打定了主意,不能翻脸不认。要不然,我会替你说。”
戚晋曾踌躇不安,曾后悔不迭,曾自怨自艾,曾怯懦退缩。但在知道他们还能拥有未来的这一刻,他还能管得了什么?他爱她,这不是什么需要斟酌、或是羞于承认的事情。
他要告诉她,要用同等的热情与惶恐回应!只等她再次醒来……
等她、真正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