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认识。”
段舍悲接着就犯愁。荣王府上她或许可以掐断了仆从们风言风语,边关有着些闲话传出,岂非影响他二人清誉,更影响殿下前途!段朱氏接着却笑了,连道即是自家家的下人那倒是喜事:“总归王爷开了窍……还得找人来,好好指点指点你那陪嫁。知道你吃斋念佛惯了,眼里见不得污秽。你就且多住些时日,再好好学学如何管教姬妾庶子。等王爷回来,趁着功勋我也给你外祖提提,让他和王爷去说,那空了几年的正室位置总还是你的。最好这丫鬟能怀着身子回来,也好全了太后娘娘一桩心愿,到时候双喜临门……”
段舍悲低眉顺眼地听着,却无法应从,更无以驳斥。
“我大概是个很不称职的妾。”她悲伤地琢磨。
“而且多半还是个不孝的儿。”
又或许这世间从来都只有从一而终的主母,没有贤良淑德的妾;只有出嫁改姓的外人,没有孝顺到老的儿。所以妾室好做,主母难为;女儿更是早都会变成外人,自此再也没了家。文雀早想得清楚,虽然解作另一番道理;且又要等到朔方刺史府的第一夜过去,她才知道荣王殿下对此原来是糊里糊涂。她在梦里都记着,听见门扇开合登时就跳起来。即便她知道荣王实在是烦了她那一张利口,她还是要去絮絮叨叨:
“木棠到底曾是奴婢……你认不认,这都是她的出身,也会是以后所有人对她的定义。她连自己摆脱不掉习以为常:她会惶恐,会瞻前顾后,会患得患失……因为她曾经做了三年吃不饱肚子的奴婢。所以她会意气用事,瞧见灯火亮就要往近凑,倒把自己逼到今日这番境地。她对你冷淡,是因为她在做着失去你的预演,看起来却好像小人得志;她要是对你热情呢,那又完全是因为她真心喜欢你,愿意为了你活过来,但是落在外人眼里,却又像是攀龙附凤——这就叫进退两难。她现在走不得路,我们关起门来扮家家酒,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好说。但你昨晚抱着她下车,抱着她进门,你回到长安去,也要这样抱着她回王府,抱着她上庆祥宫?”
她接着却又道:
“我不是为了她来质问你。我只是想殿下知道,因为你是殿下,她是奴婢,事情就已经成定局。她无论怎么做,看起来好像都是错。殿下你无论怎么选择,不论是情人,通房丫头,妾室,还是你或许想着的正室王妃,都终究不可能是什么康庄大道。所以我想,你们或许根本就不要在这种问题上耗费精神,不要一个做噩梦又摔跤,一个大惊小怪还大半夜要往街上跑,更不要苦兮兮说服来说服去通宵不睡觉。木棠,毕竟是死里逃生的人,能不能恢复如常还得两说。人间很多事本来就不能尽如人意。妾室卑贱,主母也未必好做。人更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家里,在遮风避雨的屋檐下一无所知。有一点欢愉,当下能满足,就已经很好。”
戚晋闻言,竟是过了良久才道声:“谢谢”。他却实在又不明白,阿蛮说她文雀姐姐往日惯爱棒打鸳鸯,怎得如今竟能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准则,竟说出这样一番豁达言论来。后者只是摇头而笑,甚至有几分腼腆:
“或许,我也是……有些累了。”
她并不是今日忽而便撂挑子随心所欲,从鸡鹿塞死里逃生的那一刻起,从打晕主子不让她去救木棠的那一刻起,从木棠苏醒的那一刻起,从得知木棠与荣王约定终生的那一刻起,从送主子远嫁燕国的那一刻起,她那一颗被锁链层层禁锢着的心,大抵是一点点慢慢软和了。也好像只有这样不管不顾,她才能歇下来缓缓呼一口气,看一看天,知道立在这儿的是一副血肉之躯,不是一套套陈规俗矩。所以接下来她甚至不回去看看木棠,反倒要替那丫头走走这朔方大街小巷,亲自触摸一切不曾沦陷于饥民暴动、亦或边关战火的生机。童昌琳不知是受了荆风委托,抑或自己贪玩成性,总之与她一道,虽然没多久就从并肩同行跑在先头,要看千叶红萎谢,看白杏含苞,看迎春初绽;看枝头透绿,看道旁吐春;前后左右,到处是不同风景:右手边的不知什么树,枝桠间少有绿叶,专在断头平齐齐地繁茂,好像是那蘑菇的伞头;左手零散着几株矮木,枝干又粗又黑,虬结攀延,像是阴天的泼墨山水,根脚边还生几株桃花,个头矮小,花包零散,乖巧细嫩得很,立刻就想到田园农家一些诗人吟诵的悠闲时光。就那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高矮胖瘦也是各有故事,有的红一张面庞,光亮得好似河道峭壁;有的鬼眼精灵,放光好似水里积年冲刷的石;新妇穿红戴绿踮脚走过去,老人家慢吞吞就蹲在街角抽着旱烟发呆。闲散无赖又姿容俏丽的春日真身微露,却先在周遭一砖一瓦中酿出香味来了。文雀闻之便觉骨头酥软,甚至都不再像胡姑姑教导的那样不急不缓、步步与肩同宽了。
饶是如此,见童昌琳忽而拿出一封信件,说是胡姑姑亲笔时,她依旧有一瞬没来由的恐慌,是瞬间打直了腿挺直了腰,不肯站在道中碍事,还不肯受童昌琳相邀去茶汤铺子坐下暖暖身子。她好像忽然就明白小主子面对国舅爷绝笔遗书时的望而生畏,拆看怕失望,不看又惦记。童昌琳自己已灌了小半碗红茶下肚,擦着嘴就插一声:
“荆典军知道你过不去对木棠见死不救这个坎,特意去信问的你师傅……”
转眼间那信封便已经撕裂,短短八个字赤裸裸就烙在曹文雀眼睛里。胡姑姑不谈自己现状,不问文雀境遇,简简单单只道:“过犹不及,恕己渡人”。说来凑巧,这岂非正是今晨文雀说给戚晋那番道理?
初春的暖风,终于也就吹入她的心底里了。
曹文雀收了信,接着还往城东门吴姓药房。惩恶还需扬善,致歉莫如致谢:她去替木棠问吴堂春老先生道一声谢;再好好买些补药,也谢过亲事府救命之恩。童昌琳听闻她如此意头,起初还有些不自在,走着走着东拉西扯聊起来,竟然处处合拍、件件熟悉。兴明宫宫人殒命,按例只由锱铢府发放慰抚款给家人便是,尸身并不还乡,陪葬皇陵附近山丘也算是沾染福泽;胡姑姑却要让共事宫人逢年过节写信寄回,谈及已故之人往日言谈举止,或加褒奖;道来各人每日喜怒哀乐,不过平铺直叙。死者如生,似乎从未离开:事情虽小,聊作慰藉。亲事府莫不是如此?小方、朱戴、还有马麟,马革裹尸永远戍在北漠,执仗亲事十三人便都做了这三家的儿子。冬月,腊月,正月,已有三月的家书递回去;荣王殿下新拨给整个亲事府的两州食封,也被年轻小伙子们划出一州来补给三家、及负伤的自家兄弟。就连童昌琳,不过耳尖被箭风蹭破了些皮,坐骑狗儿伤了腿,居然也被惠及,还是费了老大代价才推脱得了呢。
“典军老爷欺负了你?”
“那没有。就是今天我得来陪嫂子你。送信,说好话,再多叫几句‘嫂子’。”他说着还当真连叫几声,路旁倒无人侧目,是文雀自己脸上已挂不住,当下小跑几步就要躲进吴姓药房,办完事好赶紧回去。正是她赶来这几步,却居然又碰上好运气。李木棠还惦记为午花伸冤呢,和戚晋谈了一夜是一口咬定魏铁见色起意,张氏代人受过而已。文雀当时还不信:
“他和张氏不已经是有实无名的关系……”
“还有一个小羊。”李木棠就照搬戚晋原话,端的一本正经,“小孩子睡得都很早。他们又在一间房。”
好像就为此事,她还同戚晋打了个赌。上次暴民冲府,就因魏铁看上去像是个无辜受累的英雄。有人喊劫狱,有人要发泄,一来二去就闹得险些收不了场。如今有张氏心甘情愿认罪,孙固自然乐得省事。似他这等有能力有胆识就是不作为,凡事只求无过不求有功的官儿,当下是飞快结案上报刑部复核,生怕又激起民意沸腾,甚至再次牵连刺史府。他甚至还为此要给自个儿表功哩。
“我又怕皇上……就和晋郎打赌。他要是惩治了魏铁,我就信他说的兄友弟恭,不再作噩梦了。”
这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案发已四月有余,无一实证,魏铁更不会自己认罪伏法,要往何处抽丝剥茧去?不过今日午后,戚晋却带了好消息回来。头一件被他献宝似送上前的是个方瓷盒,密封严实,内里凤仙花汁液浸染的丝绵依旧水汪汪,还能用来染个蔻丹呢。“这回不许再说你身上没有一块好地儿了,至少这指甲要红艳艳的好看。不让你文雀姐姐插手,我去问郡君借的宝贝,也该当我来好事做到底。”
二一件是双靴子,面子用的是实打实的银子敲成薄片,还簪刻有云纹,内里包一层鹿皮,衬的是丝绵,上脚说是暖和、轻巧,又柔滑舒服。李木棠那眼睛都快要瞪直,一双不安分的手却又抠腿又绞袖口,脚更是缩在被子里总不肯拿出来。戚晋就将不知多少本新搜罗来的四书五经并话本故事随意一放,再将她整个人抱了往床边一挪。
“我要站起来。”那小丫头就忽而窃笑,“你扶我……我要先摸摸……你给我摸摸……不会摸坏吧?会不会很贵?”
她甚至直接抱了那靴子在怀里,悄咪咪用脸去蹭:
“我原来,在露华殿有一个绣面的鞋子,好好看……后来下雨渐上泥点子了。就在、就在御花园我见到你的那次!说起来是被你毁掉的,你就该赔我一个……我当得起!你扶我,我自己穿。”
挪腿虽仍嫌吃力费劲,她接着却居然说到做到,倚着戚晋就要下地去。当然在那之前是转来转去、看了又看,要不是昨晚闹了那么一出又牵动伤口,她该是很想并并腿撞撞鞋头的。她接着站起来——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气都没喘,居然一次就马到功成,虽然立刻就又撞着戚晋歪倒:
“我长高了欸!”她说得眉飞色舞,杏仁的眸子水颤颤地亮起来,“我以后要长到……挨着你的肩膀!还有什么好消息,快点!都告诉我!”
最初并算不得什么好消息。守株待兔等到了午荏,谁知她申冤却为的是凶手。孙固从旁又好一通胡搅蛮缠,着实可恨。先前就是他疏忽怠职酿成大祸,还有脸推给时局动荡——安抚民生是他一州刺史分内之事,库银紧张就去问户部周济,燕贼骚扰就组织府兵乡兵抵御,那能像他这样把难民往宁朔县城隍庙一扔,让城隍去拿主意。只不过还好是个能干的,夏州诸郡县重新建户造册已毕,朝廷的赈济粮饷也已在路上。而且说到这里,就有第二个喜讯:
“是件奇事。那个韩告不是同午献相熟,当日镖师和商队就曾歇在宁朔县衙,想来虔金号那群人精怕就是那个时候从宁朔县令那里得知了边疆缺少牛羊的现状。此次专程拿上好的金银玉器换了燕人的高头大马和羊羔,回来只一两银子,将八千匹马、三万头羊全数卖给了夏州和丰州。三月中旬燕人将马匹羊羔送来,正好不耽搁乡民们今年的牧业。”
李木棠闻之不由咋舌:
“我原来以为他们送小之和亲是顺道,本来是为了赚钱的。”
“无利不起早,自然是为了赚钱,”戚晋低头给她染甲染得认真,却到底免不了左支右绌,顺口就答,“不过目光长远些。他们参与议和拿下了燕人贵族通商的特权,这下又卖了边疆两州如此天大的人情,日后往来通商有州兵护送,不必怕前方强梁作乱;有燕人派兵接应,更无畏燕国贼寇,这条财路便畅通无阻。何况在朝中还有护长公主和亲这样天大的功劳,你说这是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那我也有,一本万利。”
小姑娘不知是在学成语还是有意卖乖,整个人认真得好似树梢一只绒绒脑袋的小鸟。这又缠了十根手指,更像鲜红的爪,不好招惹得很。戚晋却偏就起了一较高低的心思,才松开她的手,继而就抚上她后背。他甚至还没有动,一丝一毫的倾斜贴近都没有,便已闻雷声震颤,她的呼吸扑面而来,是那般温热而缓慢……
而后荆风用尽毕生力气摔了房门,还在四道灼灼目光注视下堂堂正正往外一指,道:
“江钊。”
戚晋怒目而视,李木棠自己又侧身去躺下,荆风恍若一无所知,认认真真继续画蛇添足:
“你们……不方便。”
他尴尬应付了,又猛一下将门拉开,自己忙不迭也退出去,还大声招呼着江钊说要送客——说他不是成心,戚晋一百个不信!这下客人要送走不是,请入更不是,李木棠就趁机闹起来,推了戚晋要去屏风后躲了,省得丢他的脸面。跟着推门先进来的却是文雀,张口先问:“你二哥又发什么疯?”她方才去吴姓药房,正见到江钊带着女儿看完了诊将要离开。听闻木棠受伤,这所谓“故交”自然说什么都要来探望,好像他不是得了刺史府消息成心等着偶遇一样。
这不,没几句就提到午花,说其精通医理曾经救过自家女儿,枉断性命实在可惜云云。李木棠就直往屏风后瞧,悔得肠子都青。那家伙得了便宜却卖乖,躺椅上一靠,闭眼就要假寐。小姑娘有样学样,跟着就消极怠工:
“反正小羊和小之走了,就借她名义做证词,就说行凶过程其实她在窗外看得真真切切。诈他一诈!”
曹文雀却还不依呢:“无论为什么,骗人就是不该。万一要是魏铁真的是无辜的,咱们就都该千刀万剐!”江钊见势不对,很快又说有名伙计发了横财——就在午花横死的天宝客栈。这却提醒了两个姑娘。宁朔县中他们曾发现过银票失窃,因而其后赠与魏铁及张氏母女的银票上都做有记号。魏铁因这一笔飞来横财还受了某个矮个子泼皮一通好打,想来该是不肯离身的。如若这些银票如今出现在了午花身亡现场,至少魏铁谎言就不攻自破。于是接着,戚晋还有第三个好消息再讲,他方才允了孙固,就以刺史府的名义免除今春赋税,正好给州府揽个为民做主的名号。这下收拾起魏铁来,才不会再束手束脚,更不用怕祸乱再生。县尉高如进更是不久来报,已拿到那私吞银票的伙计,就在堂下候着。于是曹文雀第一个先乐起来,一溜烟先跑出门去请亲王府参详。李木棠则翘了手指一把将戚晋环住,贴耳朵要笑眯眯说一句:
“你赢了!”
何其快活!何其畅怀!倒使戚晋怔然:“你我对赌,你该盼着我输……”阿蛮就那脑袋来顶他:
“你这是什么话!又不是孤军奋战,我们同进同退,自然是一起输一起赢!”
“你这是癞皮狗。”戚晋就笑。
小姑娘则道:“我只是要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的确,谁也不用怕。”
她说到做到,这回是安心歇着,在朔方一直停留到三天后升堂重审。当日连江钊都专程从宁朔县赶来旁观,还给行动不便无法旁观的李木棠临时编个唱段:就算没抹花脸,单靠神态动作他也足够将堂上大快人心那形状活灵活现重演出来。正明堂内时而叫骂,时而叫好。从公堂归来的戚晋就在门外驻足良久。他手中那副墨笔描摹的草图如今说来好像就无甚所谓了。天际有鸟飞,穿云踏浪。江钊出得门来,面上落了明晃晃的辉光,好似圣洁无垢,端的肃穆辉煌。小女儿终究是不喜欢衙役陪伴,循着味远远就跑过来,又抱腿又扯衣角,无所不能的神像就又化做个眉开眼笑的慈父,当着戚晋面一把将自家孩子抱坐在臂弯,顺其自然,一手还从衣袖中取出份地图,顺手就递过来:
“下官听闻,火拔支毕有余部向南逃窜,大约要伺机寻仇。”借口其一;
“殿下身为黜陟使,有时管中窥豹,反不得要领;要是庐山真面目,微服私访,未尝不可。”借口其二;
“木棠姑娘神思忧虑,大摆卤簿,纛幡仪仗齐出,只怕更使她受惊。”借口其三。
江钊这地图上已画出夏州向南一路直抵长安的路线,还仔细考虑过沿途镇甸距离远近,标好了几位名医住宅方位。此前林怀章也曾送来几份京兆府勘发过所,随附信件俱是相同口吻:与亲事府亲王府兵分两路,隐匿行踪,小道回京。右卫今日方至夏州安歇,其解押有俘虏千名,或许本就是个隐患;时丰多管闲事,朱兆别有用心,洪右鹊、孙固:封疆大吏各个欺上瞒下,更有一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好本事。承认与否,戚晋自己实则也早都动摇。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犹疑,哪怕是以防万一的不安——
他或许,也根本就信不过那位九五至尊的亲弟弟。
何况如今,他还有阿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