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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惊起狸奴向谁哭

李木棠就地打个滚,还想站起身来。

没人压着她的左腿——实在万幸,只不过磕着了膝盖,一时眼前发黑,也不打紧。她哪管得了而今是何情形,闷头只晓得要跑——又不是她自己闯了祸事,为什么这般不安?她很快便晓得答案。眼睛一扫,墙根下东西零落一捧玉屑,是发间白玉透雕花蝴蝶簪粉身碎骨——一如小之所赠的一柄玉如意;捞起脑后乱发,眼睛一抬,继而在一张西子捧心般的苍白面目上过了电:

三步开外怔怔站着的,是福宝林方若寒。她身边还有一位,原定荣王妃的堂姐、熙昭仪楚佩还顾自仰头瞧着墙头急眼:“愣着做什么!黑旋风要跑了!”她小声急催,“一群不长眼的,还不上墙去捉!”

李木棠尚且没有全然挣起身子,眼瞧着又要被前呼后拥的宫人们淹没了。在曹文雀之前,先有个冰凉的腕子插空隙伸进来,银蛇似的一把将她缠住,不由分说便往外一拽——李木棠接着又摔倒,几乎是拧身子出来给福宝林磕了个头!膝盖这回是真撞得痛了,她耳畔甚至回响过去年今日福宝林款款细语:“行了快起来!小小个姑娘家,若是磕破了脑袋得多难看啊。”是一般无二的温柔与关切,却使她切齿地恶寒,一时浑身冒汗,动弹都不能。好一个笑里藏刀李义府,口蜜腹剑李林甫,到现在了还故作惊异,要高呼一声:“你瞧着眼熟……可是木棠?”再来假模假式关心一句,“听闻宣清长公主不知所踪,可是如今有了下落了?”

“与福宝林无关。”曹文雀揣了一肚子气,这会儿硬生生就插过来堵在李木棠面前,“猫儿跑丢少顷饿了自会寻回来,何用这样多宫人毫无章法横冲直撞?冒冒失失有违宫规,二位娘娘也总该给被冲撞的无辜之人先赔声不是。”

李木棠是扯住了她腰间拴着的草编小鸡,这回却实在阻不住她出言不逊。熙昭仪正为翻过墙头跑没了影的猫儿急得跳脚,顺势自然又来责难方若寒:“你的不是……回头自去宜妃处请罪……黑旋风寻不回来,教你罪上加罪!”

方若寒脸色霎时更白,几乎透明如这春日的风。那副菩萨般的慈悲神色登时便翻个面,露出尖酸刻薄的底色来:“都怪这俩奴婢不知避让,竟然还胆敢讨伐娘娘不是!黑旋风是被她俩吓到,娘娘定要好好责罚这俩不长眼的才是!”

李木棠便觉得可笑。去年的自己怎会如此糊涂!竟看不穿福宝林佛口蛇心,因一纸药方被罚入清淑院时只知恼恨黄吉!她摩挲嘴唇总该说出些漂亮话来,尤其当熙昭仪迁怒的目光已经寻来……可她居然做不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福宝林歹毒阴险,她个四无丫头如何是对手?何况此地是皇宫,她更不敢丢人现眼,若被良才人……太后听了去!

仅仅是片刻,她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顶头烈日,却忽而降下甘霖。

并非曹文雀又在显摆她那些宫规礼法,只是一团乌云,温柔缄默地将她包裹住,世界便安静了。耀目的琉璃瓦、拥挤的宫人……刹那便渺远。她的脑袋几乎空空如也,双颊却立时充血。有个更加慌张的声几乎在她心头响起:沉闷、苦涩、却万般甘甜:

“伤到哪里?多严重?”

于是“嗡”地一声,李木棠的魂灵向后撕扯,几乎就与身体分离开来。她甚至看见自己田鼠似的,一个劲只知道往那漆黑的洞穴里钻,乱发尾巴似的狂乱拍打,大约两脚还得拨拉着泥土,定要将自己深埋!偏她的魂魄半空飘着,为此怒不可遏——在福宝林面前,在熙昭仪面前,在十几二十双眼睛面前!她费尽心机掩藏的丑闻竟然暴露无遗!她最想拼命抛弃的竟然反而将她拥紧!她大约变成一只黑猫儿了,宁肯从最舒适的销金窝里扭身逃窜。与生俱来的趾爪依旧锋锐,一双洞彻黑暗的绿眼眸却先呜咽着流泪——

她!恨他!

她,爱他……

揉拧着价值千金的衣袍,撞过了无坚不摧的怀抱,有春水般的关怀疼爱吹到耳畔,遮天蔽日的乌云便瞬间散净。她几乎立时想出的,是冬日边塞上横刀立马一个常胜大将军,是春日街对面贵不可言一位皇亲国戚。他不再面目模糊,不再平平无奇,分明鹤骨松姿,格外龙精虎猛!正该她得意洋洋,在那福宝林面前大出风头!于是一口浊气吐了,一口仙气沉了,刹那间天地分明,凝神时九九归一。凌乱的毛发梳整,颤抖的尾巴尖低垂,她勾起脊背缩回人形,摇晃着身子居然还敢站起。幽绿的双瞳也变回凡人的雀目,使她瞧不见戚晋一身藏蓝衣袍,也看不见文雀一张赤红面目;阳光迷了眼睫,呼吸先肆意畅快,浑身再温热酥麻,她抬头寻去!

却居然长街空荡,没有乌鸦,没有黑猫,没有宫人,不见宫妃。无波无澜的晴空下,她打个寒噤。宫道当中,踮脚只剩一个小小人影:嫩笋般的胳膊腿盖在重重叠叠的锦绣华服之下,满戴了各样珠钗的脑袋格外硕大,使那孩子缄默的面容看来肃穆。于是李木棠知道,这便是国舅爷那个私生女,太后赐名杨华的那位,今年才不过五岁。戚晋今日入宫拜会太后临时起意,到头来还是得托着“带杨华”出宫去玩的说辞,自己才能脱得身来。“母亲并不曾咄咄相逼。”他其后辩解,“陛下更不曾……”

“我信。”她咬牙道,却不敢去看他,“我信……”

戚晋此番所言的确句句属实。对于任何一个大病初愈、又噩梦连连的母亲而言,军功卓着的孝顺儿子都会显得格外可爱。不会再提起杨珣,也从来不忧心小之,儿子眼下泛青、面色发白,这才是做母亲的该耿耿于怀:“是不是吏部的事儿太琐碎?还是在丰州受了什么伤瞒着连我也不肯告诉?”太后远远听了通报就迎出门来,抓住了儿子先上手,捋衣袖又扒领口。八珍汤一直在小厨房煨着,当下行云流水就送到手边——还是那是思萃阁彻夜不眠时最碍眼的的颜色,依旧是演武场挥汗如雨后最讨厌的味道,重瞳一怔、略作迟疑,荣王面上竟红殷殷显出几分局促;纤纤长眉立时乖顺,薄唇一抿也不再作反驳——大约是八岁的乖孩子伸出手来,功高震主的荣王所以笑说了“无妨”:

“考功本是要事,许之以利毕竟不如戴罪立功……”

将要弱冠的戚晋随即指尖一抖。母亲身后,顶着正午太阳出得门来……龙睛扭曲,龙爪虬结,模糊在日光里,一张惨淡如纸的面目冲他展露了笑颜:

“朕,来侍奉太后娘娘汤药。”

皇帝的笑只咧到一半;荣王的八珍汤正举到嘴边;他本不用多此一举;他本不用如此做贼心虚:他兄弟二人却就此钉在门前,好似所谓的冰释前嫌不过是逢场作戏。“朕就说皇兄今晚要来。”居上位者先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向太后调侃,“今早、昨日,为了操持太后寿宴,皇兄已经两日不朝。孝感天下,莫不如是。今儿特来向太后问安,更可见皇兄心意!太后娘娘有何忧愁?该当大喜!”

高帽子这样戴了,接着去榻前奉药做孝顺儿子的却是皇帝自己。有日子母慈子孝着,便是做戏而今也演出几分真情。皇帝照例是亲自用一勺药试了温度,太后还拍拍手容他落座,漫不经心再来向门口侍立的亲子教训:“象征性布置布置就是了,倒也不用过分奢靡……边关才安定……”诸如此类,好似深明大义,却又接着表示为难,“只是为了给小之撑腰,总也不能让进京朝贺那些燕使和番邦看了笑话。去年千秋节就办得太潦草,有失大国气魄!”

汤药滋气补血,宁心静神,起效好似很快。太后将药碗递回皇帝手中,轻轻嗓,又净过口,长眼一眯,声音都已然怠懒;不慌不忙地,衣袖凤尾金光在阳光下一闪,提心吊胆的母亲便做回意兴阑珊的太后:“你不是来尽孝。”扬手容欲言又止的荣王走近些,她点头道,“为了旁人来说情。是谁?”

她早知道答案:

“露华殿良才人曾经的掌事姑姑,小之的贴身婢,为救小之伤了腿。你为她躲在丰安,宁肯前功尽弃;而今,又想为她求一份虚名。”

“朕也记得她。”皇帝一旁打岔,“机灵大胆,早该前途无量。”而后大约是想起自己曾经震怒之下将那丫头打入监义院,险些害她身死,皇帝笑得恳切,居然还肯让步,“朕做主,你荣王府的国令还缺着一位,便补给李木棠。昭和堂三品姑姑的令牌也一并发给她。日后恐怕要多赖这位李木棠替皇兄入宫尽孝,往来行走总是方便。常福?即刻就去安排!小事一桩,何劳皇兄费心!”

“皇帝还是关心自己。”太后却摇头,格外痛心疾首,“后宫妃位多悬,皇帝子息缘薄。元婴自己得了幸,也不能忘了陛下终身大事。就在……荣王府捡几个伶俐丫头——足与木棠媲美的,送来宫里伺候。”

是要谁的枕边人换了细作;还是奚落谁的心上人不值一文?非亲生母子的情分到这时便该断了。木棠哇木棠……木棉艳丽,海棠柔美,可木棠像是种花,却又不是——岂非奇怪?为这一株野花闹得母不母子不子兄不兄臣不臣,更是得不偿失!太后向来不喜海棠柔弱,更厌烦木棉艳俗,庆祥宫少植花卉,木棠这不伦不类难登大雅之堂的野花,纵然芬芳馥郁一时入了太后青眼,靡靡却又能开到几时?

或许当下就已然败落。

所幸有人前来救场——正殿门外,准时响起脆生生的“奶奶午安!”杨华小小的身影一晃而过,荣王找到由头立刻告退,皇帝紧随其后,义正词严表达了对随便哪位后宫嫔妃的想念:“太后怜爱孩童,朕莫不如是……”

就算是为了推脱荣王府的奴婢,这话也不当这么说。毕竟还太年轻。孩子不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群体,他们各有各的脾性,未必就多么招人喜爱。杨华或许可以算作是个意外。她的眼仁很黑,常常沉默着一动不动;尚且嘟着的嘴唇又小,鲜少咧出几颗白嫩嫩的小牙齿来欢笑、或是胡闹。一双胳膊不粗也不瘦,安安静静就垂在身体两侧,槐树芽般的小手也很少向上主动拽住谁的衣角。从乡野进了皇宫,她一次也不哭,馨妃曾经以为这孩子不太正常;宜妃却说她聪明:皇宫大内曲折复杂,她走过第一遍就记住各处道路,根本不需要旁人指引。年仅五岁的杨华还很快记住自己的新名字,甚至坚持早中晚去庆祥宫正殿外请安,一日不落。她难道不像同龄小孩一般爱玩?马静禾总看见她望着树根或是井口、或是蓝天、或是一本艰深晦涩的书发呆。今日要不是荣王寻得借口,她也不会主动央着离开庆祥宫;那长长的墙和往来的宫人好似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甚至于面前陡然飞起一介黑影——猫儿在墙头回头冲她唏嘘,她也仅仅是将荣王表兄拽得更紧。换了别的五岁小女孩,哪有不连蹦带叫的?

杨华没有,哪怕她被留在原地、无人在意。

可那只黑猫,自己跳进她的怀里。

黑猫纵然养肥了身子,养钝了爪子,拖一身横肉,两步能上墙,团个球儿也能舒舒服服窝在杨华怀里。李木棠的眼睛随即便直了,接着自己要走去尚药局,戚晋甚至不在一旁相扶;她言辞凿凿说自己“果真无事”,戚晋竟然也照单全收。文雀留在宫中陪杨华一起去找猫儿玩,他再打发走荆风,两人就能终于关起门来好好宣泄。至少在预想里,回京以来一切的别扭都应该就此烟消云散……可是没有。在这一次深入而漫长的亲吻中,戚晋却回想起前日满饮了醒酒汤后自己拙略的索取,与阿蛮局促的回避;她的骨头依旧冷硬,仍旧是昨夜缩在他怀里一具骨架,片刻温度也不肯残留。不怪他胡思乱想吃亲王府友的醋,他的惶恐不安并非全无来由。她甚至当真张口来问:

“我不要,嫁给你……了?”

尾音迟疑着上翘,不确定是不是个问句。

她的耳尖分明在他的指缝里燥热而赤红,她的回应明明同样热烈而颤抖,她却声称自己并不享受这个吻,一点儿也不。即使三品女官的令牌放入了手里,哪怕亲王国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国令”。她却反倒不管不顾愈发要往出跑,成日地随段孺人送别何姑娘,或是去登门照看有喜了的刘家新妇。是夜,戚晋一言不发,当即搬去了桑竹庭。佛堂青烟缭绕自此蹭过了竹节,在一卷又一卷经文上留下浅浅的烙印,再熏过亲王府与亲王国不知多少僚属的发冠,敲打着一副臭皮囊,又磋磨了一副苦心肝。

只有李木棠仍死不悔改:

“我不要列席寿宴。”

“你在女眷那席,应该坐不到前排,歌舞演出……”

“我不去。”她斩钉截铁,连眼睛都不抬,“我当年陪良宝林、良才人看过,我还认识教乐局的姐姐!不去看也没什么关系。”

“你、女扮男装,替我去……坐我身旁……”

“我不去!”她吵。

“你要去!”他闹,“如此盛会,我一定要带你一起,让朝野上下看清楚,这是我戚晋未来的妻!”

“……我不去。”

放开了他的手,她躺倒在床头,低头滑落了鬓发,不肯给他看湿了枕头簌簌泪花。“我不去。”再咬牙,她抠着袖口郑重强调,“我陪良才人去过,知道这种宴席有多大的规矩。一顿饭吃不安生,拜来拜去……我的腿受不住,我就在家里。”

别过脸去,谁也不告诉,她要在梦中偷扮了荣王明日冕服冠衣,先厌弃那青珠九旒遮了眼,再嫌弃玄衣纁裳太沉重,接着再满足于九章朱绶何其光彩夺目,得意于紫佩鱼袋就垂在铜钱荷包身边。在这样胡作非为的美梦里,床头的影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为防明早扰了她清梦,他今夜又要去桑竹庭暂住。于是更没有人知道,她今夜将如何在梦中颤抖、要把入骨胀痛一声声咬牙吞入——

明日寿宴,将有回京以来第一场雨。

春雨贵如油。其实,是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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