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龛内的香迟迟不曾点上,换了金鸭烟气慢吐,段舍悲便久违地有了个好觉。闭眼梦色稀薄,单是云山自在,江水安流;睁眼呼吸沉沉,眼睫安稳,头脑不昏聩、心跳不迷乱、腿脚更不酸胀。烧了一夜的白檀终了,快正午的阳光贴面洒下来,她仔细看清了来人,而后所有的闲云野鹤就似这余烟一般,轻飘飘转念就散了:
她的母亲,坐在床畔。
“不干佩江的事。”段朱氏开口先定了调子,又将迟疑着要起身的女儿按住,“我可怜的孩儿抱恙,身为人母焉能一无所知,岂能不来探望?我晓得——我都晓得。这半月来种种风波,便是佩江不说,满京城谁不曾听闻?你病势反复,到底操劳太过!也怪我!当初就不该听信那什么高僧的诓骗,送你去吃斋念佛。结果身子没将养好,还倒念出副菩萨心肠!”
容不得她开口置辩,母亲不由分说,转手将一碗滚了不知几道的苦药递来:“佩江说还是上次的旧方子,你且喝着。那张奉御也是,新官上任,愣头愣脑、不知变通。佩江本来将人叫住,他却非要先往朝闻院去,推诿搪塞稍后才肯来看诊。你呀,自己睡得昏天黑地,也不晓得这王府快要易主!她姓李的尚且没名没份,都敢这般蹬鼻子上脸欺到你的头顶上;来日,真过了门,可不要扒你的皮,喝你的血呢!”
“母亲大人!”
谁晓得是不是药气,熏得段舍悲这会儿后脑勺隐隐作痛;被苦药灌满的嘴接着还有一阵说不得话,母亲便斩钉截铁先宣布自己要来王府暂住照顾——直至她病愈为止;接着二话不说,抢了药碗换一杯清茶,冷声再命佩江退下:
“你是在后宅养病,清闲日子过久了,竟不知如今朝中瞬息万变,刀光剑影!”段朱氏说着,抬起身子来寸到女儿床边去,伸手几乎将女儿拽起来,满屋子又去找玉梳,盘腿要为她仔细梳发——哪管段舍悲乐不乐意,“已经是孺人,就算病中也要注意仪容,不能这样蓬头垢面,否则哪日被王爷撞见……还有些话,你父亲本不让我说,可看你这样子,怎能放任自流?”拍落了舍悲无所适从的手,段朱氏不到片刻已经大半个身子都撵进床帐里,逼得女儿退无可退;她接着说——压低了声(或许还红了些脸?),一时分辨不出该是惊恐万分、还是喜出望外:
“前日那寿宴上,你父亲位在前列;也不止他,好些同僚都看得真真切切:陛下——皇帝陛下咳了血!早都说他身子不好,自小就瘦弱;而今快当弱冠,兴明宫里倒传着这些骇人流言。你父亲原本也是不信,可前儿亲眼瞧见了,倒有几分真。礼部操持,就这个月还将要采选——谁知道,上面那位,想要冲喜呢!”
这话也敢浑说?还出自向来端恭自持的母亲之口?比起汗毛倒竖,段舍悲倒更多是不可置信;来不及作势劝阻,母亲话锋一转,却还是数落她不成气候:
“真真假假,你记得事有万一!现在你仍旧不是王妃,将来岂能坐得了后位?不说这些。你念佛法,要与我顶嘴说命数。你就瞧瞧这次采选,还有几家不如你出身的姑娘,要越过你做了兴明宫的娘娘!你父亲……”
她说到此处,忽叹气又摇头,半晌是满面疼惜去顺了女儿双眉,又伸手将发髻绾了簪住:
“我家宁儿啊,这样贤妻良母,有日子委屈了……所以我跟你父亲说一定要来,好帮你早做打算。荣王爷如今功勋卓着,颇得圣意,难保此次采选不会承恩于陛下——这空悬已久的王妃之位,转眼便不是你的了!你父亲同朱家还是想为你上书。却难保别家有别家的心思,你要是再这样不谙世事下去……”
猝不及防地,段舍悲居然忍不住掩袖作呕。
“佩江——!”母亲先是急色,继而却喜出望外,甚至问那贴身婢算起日子来!要说殿下从未留宿与清辉院?就算不看主子,佩江也不敢。嗯嗯啊啊就这么片刻的敷衍,落在段朱氏眼里竟成了颗定心丸!眼瞧着她回身来扶,要茶水、要帕子、要抹额、要夹袍快言快语一番,就差要点到郎中。段舍悲当下眉毛一跳,攥住母亲袖口居然脱口就叫:
“尚未稳固,母亲不要声张!早已经看过了外间的郎中!还是幼喜引荐!”
……她在做什么?
撒谎……还是对母亲大人……
胃底恶寒,麻意从双肩游走到指尖。幼喜所言不错,她早就走了歧途,她早该警醒!不过贪图清闲,竟至今日狂言欺瞒……她还算什么?!实在枉为人子,竟面目可憎!可她喉头颤着,要分辩的真相散了,竟然半句也说不出……她已坠入深渊,她却别无退路……
其后数日,殿下忙于朝政不得回府,张奉御幸而再未登门。窗外那一巢鸟仍不见踪影,凭几上佩江折来的赤芍掉了一瓣又一瓣。段舍悲的觉忽而很浅,母亲的所有眉开眼笑都飘在云里,总似捉摸不定。第一日她耳畔多是殷殷叮咛,吃穿用度哪样要勤用哪样要提防可谓滴水不漏;第二日不绝于耳的改为诵经之声,白檀收起,佛香齐燃,却将段舍悲熏个呛咳不住,她只敢捂了被子,不敢让异动引来了郎中;第三日迎面而来是母亲志得意满的笑:据考据,朝闻院那位不得见王爷也有三日,府上有庶仆也可佐证,此先他二人争执不休、互不理睬甚至是寻常事;而今她白日里不知所踪,更多的是庶仆晓得如何“行迹诡秘”,与外男授受不清。由是当日午后段朱氏立刻班师回朝,自段府上取来许多贴身日用,满口念叨换成“否极泰来,那姓李的不过明日黄花、已不足为惧”云云,愈使段舍悲辗转反侧,无以成眠。何幼喜已不在京中,她还能向谁求援?案上赤芍已然落得赶紧,日里行于千仞绝峰;梦里总是命悬一线。积重难返,东窗事发……已是迫在眼前。
不过是第二日黄昏。
午后起淅淅沥沥又落了会儿雨,段舍悲的脚踝好了七八,凭窗只忙着招呼佩江将剩余几盆赤芍挪至廊下避避。母亲才去了厨房,好赖有些喘息之机。哪承想张奉御偏偏此时后角门下了马车,正与其在甬道上打了照面。登时有如久旱逢甘霖,段朱氏笑言上前,拿出老太师嫡亲女儿的派头,谈笑间据是操持家业数十年的积淀。威逼利诱下,张奉御但凡识相些……
对面面上和善,应对自如;立根却坚定,下盘稳固。百十句话见招拆招,连方向都不转,可谓纹丝不动。四面里看家护院有几名执杖亲事闻风上前,却不好对段朱氏动粗。僵持之下得亏小邵机灵,飞也似地先往清辉院报信。雨水湿了发髻,群裾掀起泥泞:跑过花园,绕过郁芳轩,逃开佛堂青烟,穿过厨房香气……她到底慢了一步。
怪不得业已痊愈的脚踝。
母亲的背影高大、挺拔,两步便迈上石阶,一步便踏入正堂。四名亲事左右跟着,谁却都不肯做主。竟是段舍悲用纤细身躯从中挤过,堪堪扑倒母亲脚下,绊住了她作威作福的步伐:
“母亲,大人——”
来时跑得急,岔了气,腰际已开始隐隐作痛。吐出口来热气颤抖,花容失色,岂还有堂堂孺人的仪态气度?
“李姑娘伤势急迫,请让张奉御救治!”
“一孕傻三年,你这就鬼迷了心窍,还为区区她说话?”母亲左右示意,佩江矮个身钻来将其扶起;发髻不乱,衣衫整齐,当下总挑不出错处,母亲便向内一指,要归罪了他人,“一名奴婢——你清不清楚她什么出身?我告诉你,你表兄朱兆已经查明仔细,这什么姓李的,亲兄长犯事被王爷处死,是杀人凶犯的妹子,是同王爷有旧怨的!如此粗鄙之人,竟还有脸窃居于此;一心魅惑王爷,孰知不是为了借机寻仇?!”
向内一扬首,何其正义凛然、何其中气十足!
“身为王府孺人,你亲自就去问!是与不是,让她自己出来分辩!”
张奉御屋外却步,亲事们面面相觑,湛紫与凝碧各自缄默,唯那拔步床床帐禁闭不开,好似死气沉沉,连屋外穿堂之风仍不能吹动。真假已见分晓,段舍悲居然咬死了还要执迷不悟:
“殿下……殿下赠过她银票、改过她手实……殿下一切知晓!李姑娘的身世,是她个人私事!殿下既不愿公之于众,您请莫要信口雌黄!”
“宁儿!”母亲拔高音量,凤眼圆瞪一时既羞且怒,“你这孩子,太天真、太糊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要是清清白白,自己晓得丢脸,早该自请离去!便是贪心些的,拿了银子去别处安生就是!哪有这样缠着自家仇人出了边关,又一路跟回来,至今还夜夜宿在这朝闻院里的?!朝闻院什么地方,王爷勤政之所,哪是她个狐狸精所能窃居!心安理得差使这么些婢子不够,还要来抢你的郎中……改日,就该来害你的血脉!宁儿,宁儿!”声声切切,母亲是字字泣血,“你且听娘一回!此人费尽心机,绝不可留!王爷毕竟年轻,一时意气也是有的。你未来要做王妃,良言苦口该规劝时就得规劝!曲意迎奉就不是我们段家和朱家的血脉!为娘晓得你近来辛苦,你有孕在身,且安生歇着。娘帮你,去向王爷进言去!”
“……母亲——!”
这么两个字,几乎带出她一声干呕。当下竟不知从何而来的骨气,使她将母亲抱住,又滑落……又一声细小的“不可”,颤抖而瑟缩。仿佛骨头缝错了位,雨水泡进了胆囊。喉头做苦,两行眼泪倏尔溅开,双颊肿痛,浑像是犯了牙病了!“母亲……”她念念,垂首嗫嚅, “女儿……女儿没有身孕。从来没有。完璧之身,干干净净。女儿知错,女儿不孝……”
“噗通”跪在身侧还有佩江,“哐哐”叩头道主子并非成心欺瞒,只为母上片刻欢心,一时猪油蒙了心窍。门口的风被诸亲事挡了个七八,忽而间好像是四年前的秋天。母亲接她下山,她在佛堂叩首,旁边跪着佩江,四面围了僧众。女儿不孝,不能为母亲分忧……所谓俗世姻缘,早与舍悲无关……后来发生了什么?是领她进佛门的住持上前劝解:尘缘未尽,孝字当先……段舍悲忽而间便懂了,南无啊弥陀佛不再庇佑此身,她原来无从凭依,除了受父训、奉母仪,她无能为力。四年前,她跪着,接受了未来的宿命。四年后,她却居然一吸气站起,就这么片刻,便于母亲平齐。
毫不避让,她竟然直视着母亲:
“女儿……从没有说过自己有孕。母亲猜度女儿,为的是段家福祚;今日污蔑李姑娘,别无二致。”
捂住胸口,忍下眼花心慌,一点点,她挺直了脊梁:
“母亲。”
她声音不高,却一字比一字挺拔,一字比一字坚不可摧:
“您是外戚。”
面上潮红渐渐散了,她却意外地并不以为寒冷。当说的不当说的,她一并要说干净;自己人面还是兽心,她好像逐渐看清:
“女儿,不过一介妾室。王府的主人,是殿下。王府内的事务,是殿下的事务:有亲王国内外操持,有亲王府劳心劳力;母亲,实在不必杞人忧天,实在不应该指手画脚。李姑娘,为了保护杨小公子曾不顾自身安危,为救长公主更险些赔上一条命。她的人格,不容置疑。”
母亲怔怔着,还当说些什么,段舍悲就穿着单衣跪地,拜倒在她足下:
“女儿深谢父母大人关怀,但此次,恕女儿,难以从命。”
门外脚步又响,该是魏奏闻讯赶到。在亲事典军面前,她大可拾起自己孺人的身份,安排命令只用一句:“麻烦,请、送母亲归家。”
于是母亲走了。母亲一去不回头。母亲的叹息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清辉院明明开了数扇窗子,却好似再照不进阳光。在这样发霉的春日,噩耗,永远接连不断:
段姬也走了。仅仅、就在第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