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语言娇软,一张煞白面目更像极了放赖。湛紫腹诽着凝碧脚程慢,嘴上竟也敢揶揄一句“别家的姑娘主子都做学问,就姑娘你爱打打杀杀。”将凭几倒扣书页拿过,瞧见是“血溅鸳鸯楼”一节,湛紫“呀嗬”一声,初时怕那连丫鬟也不放过的阎罗王,再想鸳鸯楼却只念起昔日故地;当下心神一动,哄着李姑娘直道:“等明儿腿脚好了,不妨去飞镜阁走上一遭!四层楼阁,俗话说登高望远,天地大有不同!来来回回就是从床帐里脱身也走不出这朝闻院去,鼻子里都是苦药味儿,怎么精神得起来!”
这可是戳了李姑娘痛处!眉头一跳,少顷见荣王第一件事,竟就是要其身侧的典军老爷背她上房顶去!荣王重瞳一睨,湛紫双膝就得打颤;尤其那典军老爷又没声没息的,一不留神就不见,须臾又踏将回来,不由分说往凭几上拍一块“据说落在房顶”的落花:那气势,嗬!活像打惊堂木!
“满意没有哇?”荣王眯眼冷笑,背手弯腰去贴李姑娘煞白的脸。后者分明痛了一天未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伸手将殿下拨个转,自己打胳膊就要粘上去了!还“得儿驾”打马胡闹呢!湛紫额前汗都要掉了,眼前却一阵风跑。谁知道那荣王殿下怎么回事,竟乐颠颠地就当牛做马给她驮上了飞镜阁去!
亲事典军接了慢一步送来的药,再拎一枚手炉,脚下也好似乘了云,几乎是从气喘吁吁的凝碧身侧飘走。俩丫头出得门来,要在一处大眼瞪小眼,有一阵子甚至不晓得该不该去追。要是像上次雨后的深夜……
李木棠凭栏站着,甚至最后一级台阶还是自己挪上去。楼高风急,她该有理有据钻了晋郎的衣襟,她却只是将手炉暖紧。好像就是这么个不容错过的瞬间,天光交接。太阳沉下去,月亮升起来。檐角挂着雨,风钲吹响了夜。彩彻区明,层叠次第是几家的团圆?远处崇山巍峨,可也有华岳庙蛰伏待机?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在。”听闻他行将离别的消息,李木棠抬手搓搓鼻尖,轻声喃喃,“难怪何姑娘怀着身子也要一起去华阴——刘公子新补了那名主簿的缺——华阴那位,你此行或许也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身后就有笑声传来:
“阿蛮也不随你去。”荆风如此拱火,“有人,要做了孤家寡人!”
“二哥马后炮,惦记文雀姐姐呢!”
“……我们不说别人。”
伸手抱了她一把骨头入怀,是错觉吗?总像是长了几两肉,脸颊可以揪起一块:“帮你添点血色”;肩膀揉着正趁手:“给你放松放松”。后者可是受了他如此一通迷烟,晕晕乎乎居然还敢问:
“燕国使者……还有赵家姑娘怎么……”
“赵沨女儿自觉失了贞洁,成日里寻死觅活……”他说到此节,自觉将手松开,“皇帝要下赐婚圣旨给燕人,权当成全一段佳话;实话说,未免只是轻率,更是受人以柄。赵沨私下来见,倒是承情。”
“所以他们如今都记得你的好,去华阴尺度、手腕……是不是更不好拿捏?”
见戚晋头疼不答,李木棠自己伸出手去接一滴雨水,又道:“那就不说别人。”继而鼓了两颊笑意,格外喜气洋洋:
“以后下雨,我就来这儿。练习腿脚,还要赏雨。春雨那么好看,我不要躲起来。”
“那就让你二哥留下背你。”
水滴流进指缝里,消弭无形。他什么都知道了。
“……你别怪户曹参军。”
手炉半冷,她什么都知道了。
夜风骤然停歇,他转个身子,自己背靠上阑干,要去抚她的眉眼,游走再探过她的唇齿。月光赤裸裸落在她的面上,该做一幅画……不,什么画都不及。她将手炉递给二哥,环抱着依偎在他胸前。好坚实,好喜欢,这样的温度,这样的心跳,如何是手炉俗炭凡铁所能及?
登阁之高,御风临仙。有人七夕鹊桥会,有人抬眸远望,也想摘星折月,一个筋斗寻摸到曹文雀身边。没有飞檐走壁的神功,所幸他的眼睛却尖锐;及时下阁来受了亲事知会,他就在一楼布置了晚膳,再好整以暇等那两人依依不舍做回饿肚子的凡夫俗子来。
“长史蒋孟方才去朝闻院求见。”再加一句姗姗来迟的转述,“请允准与殿下同行。”
戚晋摇头又是想笑:“你猜他是第几个?”非得走去桌椅边才肯将阿蛮放下地来,“范异的儿子,还有儿媳,都说顺路,要去华山敬庙上香……”
“我知道!”李木棠哆嗦着缩进裘衣大氅里,红着鼻尖耳垂抢白,“他儿媳妇是、叫、义、宪长公主?昭和堂内认过画卷,操持寿宴收过礼单。我记得是二公主,德昭容所出?”
“隔了几岁,算不上亲近。”戚晋探手用大氅将她连胳膊拢住,“范家要监工,且由着他们去。今夜不说别人,只是我们自己。”
“只是我……要怎么吃饭?”
荆风转过身,带了门,须知这才是第一道。等回了朝闻院,还得有一通哭哭啼啼。吃饱肚子的李木棠催着凝碧找了好厚一沓信纸,据说这才是第一日家书的配额。戚晋见了哭笑不得,他自己却竟然不遑多让:让亲王丞拿了三千两银票犹怕不足,连亲王印也一并塞进她那新缝的可怜小荷包里去。“得再拔擢一批执仗亲事……等回京之后罢,左不过三五日。暂且让小邵小童和……”
“有魏典军在就行。”李木棠探头和她二哥打好招呼,“你帮我监工!每天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自个儿生闷气,有没有皱眉头……要是隐瞒,我就去和文雀姐姐说坏话!”
“如此,他该唤我殿下。”
荆风嘴上不饶人,到底今夜还是先走一步歇在了协春苑。第二日一早还得去厩牧长那头看一眼:不仅小红马,连平夷也被戚晋一并留下;厩牧长新挑了三匹宝驹,连夜又买了两匹,一并牵出来让荆风试试骑乘。诸如此类,荣王府各处今夜都要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一番。琼光、朱家的下堂婢、连同数名私下交头接耳的仆役,退回原籍或贬往他地,户曹讲明了如有再犯,发卖打杀必不手软;今日值守朝闻院的亲事们,无所作为者一律被除名。独小邵与童昌琳得了赏,湛紫与凝碧晚间还额外赐了一场宴席。一夜之间浪潮汹涌,偏清辉院稳坐钓鱼台,好似还有愿者上钩。清晨天光未亮,荣王先登门叮嘱:
“近一月,不用再与段家朱府往来。”
时移近午,李木棠仍旧不肯露面。段姬寝食不安数日,急得进进出出,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出头去请罪、或是劝慰。清淑院里的赤芍一株不落,统统凋萎折去了;明明夏日将近,却居然全无生机。别说佛祖挑剔,菩萨难缠。段朱氏重燃佛香,莫非就熏得万物枯萎、百花凋零?段姬心头怄气,抬眼却先瞧见孺人娘娘疾步如风冲出门来:
段舍悲本骨相硬朗挺阔,皮相却纤薄婉转,是面若银盆、眉目如画,操持府中事务时身量一挺,自有份不容置疑的气魄在;而今长眉轻蹙,双目微醺,却居然又显出久违的虔诚与恭肃,大约也不会轻易回绝段姬的了——可不止,哪怕段姬仍旧犹豫踟蹰、三缄其口,反倒是孺人亲切来问:
“你要同我一起出府?”
“去哪儿?”段姬紧一步,小心忙问。但凡不是往段家请罪……
“上宝华寺,给、”她罕见地打个磕绊,“给赵家姑娘、积德求福。你……”
噙着热泪的悲悯目光落在段姬肩头,她还是不能忘出嫁那夜的倾心相诉:“去或不去,你自行区处……”
“可以么?”段姬双眸却亮,“贱妾……能够出去走走?”
说到底还是她贪心妄想,清淑院岂非比学艺时的绣楼要敞亮许多?不用爬一道又陡又窄的悬梯,掀开暗格再上去二楼;厢房更不比从前小巧玲珑,唯高处设窗,竟使阳光几无从抵达。她甚至大可以在庭院当中活动筋骨——哪怕是整座王府,后院花园、戏院曲楼尽数都去得。是她自己作茧自缚,近来更箍在厢房内,乌龟般探头探脑,说院中有段家夫人,院外有段家庶仆……总之半步也不肯挪动。就是在这样挤挤攘攘又落着雨的日子里,连身旁奴婢都说起来,赵家女儿招了灾,是自取其辱:
“千觞楼那种勾栏,谁让她自个儿钻进去!本来该做那宫中的娘娘,却给人逐出宫廷!外祖家躲了一年半载,才回京,又名声扫地!别说京城,整个大梁,还有哪户人家肯要她做媳妇儿?真一根绳子吊死了,倒有些贞烈呢!”
段姬所以仓皇起身——一时绊倒了桌椅——门前流连,她实在很需要逃离……
可是主子娘娘还记得。
那又如何?总归殿下不曾放在心上,经年旧事……她做什么忘不掉,田间地头……那天太阳很红。时间过了很久,她不敢说,尤其当段家软轿子来抬她进京穿金带银、吃香喝辣。可她心惶惶、眼汪汪,真被打包送进了王府,上赶着却身子一歪,叩头知罪。荣王殿下……好像只是个简简单单的音节:“嗯”。就这么满不在乎。她小心抬起头来,见屏风后主子娘娘似已就寝;明间花烛高燃,殿下执笔温书,仍旧不肯安歇。
于是她想,或许对她的丈夫,这一切都大为不同。男人们的世界好大,小小女子要死要活的贞操,对他们而言不过可有可无。她那时候便想,她大约可以在荣王府安安静静讨个生活,哪怕是伏低做小,到底已经不在曾经那片小麦地里……很多事情都会过去,谁也不会在乎……
可是段家在乎。
今年之内,再无所出,她这个添头的媵侍,便算是做到了头。所以说来她也该得去拜拜佛祖。诚心诚意地、有一瞬间还连带念出赵家姑娘名姓;抬头瞧那金装玉塑满目慈悲,不由想问为何女子皆苦。木鱼缠绵,油灯遍烧,佛殿好高,僧房却小。问斋讨饭时后者一闪而过,忽而竟使她觉得可怜。侍奉一尊塑像,还是侍奉一位主子,算算好像没什么不同。只她不比僧人虔诚,至少晓得自己身不由主、为此自叹时乖命蹇、时常悲从中来。若非走投无路,何必叩乞神佛?那些遁入空门的出家人,岂非更是万念俱灰、真真一无所有?
所以她催了主子娘娘得下山去。皮相虽慈悲,孺人的骨相本坚硬。大好春光睫前,她本是红尘浊物。脚踝扭伤分明才好,段舍悲居然执着要自己走下迢迢山路。“我们可去看看赵家姑娘?她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
段姬想,这样也好;她毕竟身份低贱,若是自个儿去,总像轻蔑了赵姑娘;或是上赶着要看人笑话。只是主子娘娘腿脚不灵便,下得了山、却未必爬得上梯。不、在那之前,这样一双腿脚却要先上千觞楼去。
“分明是我们梁人地界,有些蛀虫竟对梁人儿女放肆,却教燕人匡扶了正义。一处小小勾栏,喝喝茶、赏赏舞。楚傅既然可以在千觞楼调笑男子,我们又凭什么不能进去,看看西域的舞姬?”
她迈步进门,段姬紧随其后。在踏入一幢辉煌琳琅的极乐世界之前,游蛇先缠上她一柳纤腰,钳住她如玉素手。
她们再次分别。段舍悲蓦然回首。门前风过,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