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阳光似乎都不愿涉足的狭小诊室里,李慧兰的手紧紧攥着那份病理报告,指节泛白,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瘫软在椅子上。其实,从察觉到身体隐隐有恙起,她就被无尽的忧虑和失眠所困扰。每一个夜晚,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将她笼罩,她在那张冰冷的床上翻来覆去,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或是在口渴难忍、喉咙似火灼烧之时,她的脑海中竟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离婚前的那些往昔岁月。
她曾对前夫陈宇轩满腹牢骚,嫌弃了他大半辈子。谁能料到,如今人到暮年,却开始怀念起他的好来。在那些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哪怕是半夜她被口渴唤醒,只需轻轻踹醒身旁的他,便能即刻得到一杯温润的水。十余载的婚姻时光,这样的小小便利如同繁星点点,数不胜数。那时的她,却因仅仅是一杯水的小事,从未将这份关怀放在心上。直至离婚后,在与不同男人的相处中,她才惊觉,原来这看似平常的一杯温水,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只是,无论她心中如何眷恋,陈宇轩早已另组家庭,而她自己也历经了几段感情纠葛。他们之间,就像两条相交后的直线,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那些曾与她有过短暂情缘的男人,或是在相亲宴上彼此相谈甚欢、看似情投意合的男人,在听闻她身体出现异样后,哪怕最终的检查结果尚未尘埃落定,就像受惊的野兔,跑得无影无踪,生怕被她的病痛牵连。在这孤独无助的时刻,她唯一能够寄予希望、尽情幻想依赖的,就只有自己含辛茹苦养育的孩子。尤其是她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小女儿晓妍,那是她平庸人生中最耀眼的明珠,是她下半辈子唯一的指望与依靠。
然而,晓妍的电话却似那难以捕捉的星芒,难以接通。李慧兰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计算好时差,怀着忐忑与期待拨通电话,却屡屡遭到女儿的埋怨。电话那头,晓妍总是不耐烦地抱怨她打扰了自己的学习,往往没说上两句,便匆匆挂断。有一次,李慧兰好不容易接通电话,赶忙抢着说出自己身体的不适。大洋彼岸的晓妍沉默了片刻,随后冷漠地回应道:“不舒服就去找医生,跟我说也没用啊,我又不会看病!”那一刻,李慧兰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她怎会不知女儿并非医生,她内心深处渴望的,不过是孩子的一句安慰、一点鼓励,哪怕只是几句关切的话语。
自发现身体不适已有大半年之久,她一直拖延着不去检查,内心的恐惧如同恶魔般缠绕着她。唯一的希望远在海外,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这让她对医院充满了恐惧。她常常在心底问自己:万一真的是绝症该怎么办?倘若需要家属签字,又能去找谁?住院期间谁会在病床前悉心照料?这些问题如同无解的谜题,让她不敢直面现实。于是,她带着哭腔哀求女儿回国陪伴自己,甚至表示机票费用由她承担。然而,电话那头那个曾让她无比骄傲的小女儿晓妍,态度比寒冬的冰霜还要冷酷:“妈,你别这么自私,也为我多考虑一下好不好?我正处于毕业季,事情多得像一团乱麻,哪有空闲时间回去!况且你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连自己去医院都不会吗?”还未等李慧兰开口反驳,电话便被无情地挂断了。
李慧兰独自蜷缩在那九十平米的老旧房子里,内心的痛苦如同汹涌的潮水,似乎要将她淹没。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这辈子为了这个孩子,可谓是鞠躬尽瘁,怎么就成了自私的人?刚离婚那会儿,有一位条件相当不错的老同学真诚地向她表达爱意,想要与她共度余生。可仅仅因为晓妍不喜欢,嫌弃对方身上有烟味,她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在那之后,即使她内心有着情感与生理的需求,也只是逢场作戏,不敢动真感情,生怕给女儿的光明前程带来一丝一毫的阻碍。毕竟,晓妍如同那翱翔天际的凤凰,怎能有一个平庸无奇的继父?直到晓妍出国留学,她才敢小心翼翼地将男人带回家里。可命运弄人,没过两年,她身体出现问题,下身流血不止,那段短暂的缘分也如泡沫般消散。即便如此,如今还要被女儿指责没有为她着想,李慧兰心中的寒意,早已蔓延至全身,甚至夹杂着悲愤与无奈。
亲戚们因嫌她离婚后生活不够检点,逐渐与她疏远。他们哪里知道,一个女人独自供养一个高学历的精英人才,其中的艰辛与不易如同那高耸入云的山峰,难以逾越。离婚时,大女儿晓琳十六岁,跟随陈宇轩生活,一应开销由他全权负责。小女儿晓妍十四岁,跟着李慧兰,陈宇轩支付一半抚养费直至晓妍成年。晓琳没有考上大学,年纪轻轻便开始自食其力,陈宇轩对她的供养自然轻松许多。而晓妍则是天生的读书苗子,本科毕业后继续攻读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又踏上出国留学的征程。她在学业上的每一步成功,既是她自身努力的结果,也离不开李慧兰在背后默默的经济支持。兴趣班的费用、学费、生活费,每一项都是沉重的负担。晓妍成绩优异,性格骄傲,在其他方面也不愿输给同学。本科时,一个月四千块的生活费,她还常常抱怨不够花。可李慧兰只是一名普通职员,每月六千的工资全部投入到孩子身上,却依旧是杯水车薪。无奈之下,她只能将目光投向那些围绕在身边的男人。离婚后那些看似慰藉寂寞的感情,实则大半都是冲着她的钱而来。如今,宫颈癌晚期的诊断结果,仿佛是命运对她的无情嘲讽。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李慧兰的脚步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她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绝望,却又带着一丝倔强,坚持不懈地拨打着越洋电话。一次又一次的忙音,如同锤子般敲击着她脆弱的心。打到第十七个电话时,终于接通了。然而,电话那头的晓妍却如同被激怒的猛兽,大声吼问母亲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为何非要在大晚上打电话吵她睡觉。李慧兰强忍着泪水,哽咽着道出自己的病情。半晌,电话那头传来近乎冷漠的回答:“按照医生说的办呗。”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她想象中的温柔安慰:“妈妈,你别怕,有我在呢。”没有对治疗方案的任何看法与支持,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关于病情的细节。李慧兰还想再说些什么,可那边已经传来哈欠声,紧接着电话便被挂断了。那一刻,她的心仿佛坠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万念俱灰。
此后,无论李慧兰如何苦苦哀求,晓妍始终以学业繁忙为由,坚决不肯回国,只是让她谨遵医嘱。再往后,电话更是难以打通,仿佛那根维系着母女情的丝线,在岁月的侵蚀和现实的磨砺下,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李慧兰的心,如同被冰封在北极的冰川之下,寒冷而又绝望。她再也无法忍受病魔的无情摧残,只能独自前往医院接受治疗。然而,放疗必须有家属陪同签字,这一要求却让她陷入了更深的困境。她的双亲早已离世,兄弟姐妹也因各种缘由与她断了往来。这些年,她看似身边不乏陪伴之人,实则在心灵深处,她一直是孤独的行者。原以为可以依靠小女儿晓妍安享晚年,可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却让她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希望破灭。
走投无路之下,李慧兰的目光落在了大女儿晓琳的名字上。在她的手机通讯录里,晓妍的备注是充满爱意的“宝贝”,而晓琳则只是那个略显生疏的大名。当她的手指即将按下拨通键的那一刻,她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其中有愧疚,有不安,更多的是无奈。她深知,自己找晓琳不仅仅是为了找一个家属签字,她渴望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有一个亲人能陪伴在身边,给予她温暖与关怀。她害怕极了,万一放疗失败,自己孤独地死在医院,无人知晓,那将是多么可悲的结局。小女儿已经靠不住,她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这个久未联系的大女儿。毕竟,她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晓琳,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曾被家人寄予厚望,如同那初升的朝阳,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李慧兰还记得,那是她第一次体验为人母的喜悦与责任,她满心都想着要把最好的一切都给这个孩子,要将她培养成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她自己因为没有机会上大学,便将所有未实现的梦想和期望都寄托在了晓琳身上。在晓琳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家里就已经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等待着她去开启知识的大门。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捉弄人。被寄予厚望的晓琳,在学习上却如同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别人家的孩子,还没上小学就能熟练地进行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早早开始启蒙学习的晓琳,直到六岁,连五加六这样简单的题目都还会算错。李慧兰想尽了一切办法,她曾声嘶力竭地吼叫,试图用严厉的呵斥唤醒晓琳的学习潜能;她也曾痛心疾首地打骂,希望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让晓琳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她甚至因为与陈宇轩教育理念的分歧而频繁争吵,夫妻间的感情在这一次次的争吵中逐渐消磨殆尽。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将这块“顽石”雕琢成她心中期望的“美玉”。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慧兰不得不无奈地妥协,她痛苦地承认,自己曾经满怀希望的晓琳,或许真的只是一个资质平庸的孩子,在学业上恐怕不会有太大的出息。幸运的是,小女儿晓妍的出现,仿佛是上天对她的补偿。晓妍天生聪慧,与晓琳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晓琳怎么都学不会的难题,小两岁的晓妍只需听一遍便能轻松解开;晓琳死记硬背无数遍仍会磕磕绊绊的诗词,晓妍听完两遍就能流利地背诵。上学后,晓琳总是因为反应慢而被老师批评,晓妍却常常成为同学们学习的榜样,受到老师的表扬。慢慢地,李慧兰彻底放弃了对大女儿的管束,她觉得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无功,晓琳就像一潭无法泛起涟漪的死水,对学习似乎有着天然的免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