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苻洛仍道其不满,曰:“陛下先后以亲弟、长子镇邺,而以我兄弟为和龙、中山镇将,为邺城北西二面屏障!我方逐得慕容评,灭代国,本以为即不入朝,亦当长镇上郡,乃所以荐令婿为雁门太守,以为跨河之邻也,不意忽转和龙镇将!到底我兄弟宗室疏属,不如子弟之亲,此亦人之常情,无可奈何哉!”
二人酒酣耳热,时慕容评已老死于范阳,苻洛说及,慨然道:“当日恨不——便为足下杀慕容评,使其竟以陛下之宽仁,终老于范阳哉!”
慕容垂笑道:“足下若擅杀慕容评,便得罪于天王陛下,岂是慕容垂本怀?”复道:“究竟范阳百姓天佑,此贪蠹到任不及二年,便已亡殁。虽是死有余辜,终为天夺其魄,潞川一战,使其败家亡国,此亦真堪呼天哉!”
苻洛忽又道:“我闻令世子之不幸,实以丞相之故……”
慕容垂乃摇手,示意其勿再言。苻洛亦知失言,忽忆及慕容垂世子名令,虽为儿辈,却是早卒,虽是援令爱之例,褒称为令世子,却正以名触慕容垂隐痛,岂非不妥?苻洛本已将醉,乃托言醉矣,遂辞去。
三
苻丕率三万氐人出镇邺城,苻融回到长安不久,秦相王猛便积劳成疾,卧病在床。秦主苻坚悲痛不已,遣御医视疾,而猛病不愈。苻坚无奈,乃至减租税,撤御食,亲出南郊祭天,为王猛祈祷,而猛病终不愈,遂至弥留。
苻坚乘车,泪奔至丞相府,于王猛病榻前泣下沾襟。猛道:“天命攸归,人生无常,盛衰有时,死生一度人皆有,陛下何必执着?”
苻坚悲伤不已,道:“我与景略君臣相遇,真堪比刘先主之与诸葛武侯,所谓如鱼得水!今赖卿之谋划与亲力,中原、西北与西南,皆已底定,方当南伐,混一天下,不意卿竟——将弃寡人而去!”
猛忽目光炯炯,道:“混一天下必有时,然不在近日!晋文王灭蜀汉之后二十年,晋武帝方伐吴而灭之。岂武帝不欲早灭吴哉?非也,以国内不静故也!当此之时,秃发树机能乱于凉州,拓跋氏兴于代北,慕容涉归勃起辽东,攻平州治所襄平,围东夷校尉,三边可谓遍地烽火,安事伐吴哉?今虽东方、西北及西南荡平,荆州已取襄阳,然桓冲虎踞江陵,雄兵二十万,谢安主持晋政,内外安宁,可谓无懈可击!我闻安已遣其侄玄,赴江北广陵为兖州刺史,高平郗鉴所创北府兵,近来皆集广陵,而使谯郡戴遁增兵彭城。今彭城犹在晋手,寿春以东,逶迤至于钟离、盱眙、下邳、淮阴,晋人皆城守。江淮为南北之界,江淮之间水网密布,南人擅长水战,此曹公所以终不能渡巢湖入濡须水也!”
坚道:“我命人于益州,以二年练水军,可顺流伐晋乎?”
猛道:“不可!晋龙骧将军王濬在益州,练水军修战船,至于八载,虽有前船朽坏事,究以西北不静,晋武犹隐忍之!今国家貌似安静,而姚苌、慕容垂辈降将降人布满内外,此汉初诸侯林立,尾大不掉,贾谊、晁错所谓抱薪厝火,可称安静乎?陛下可安枕乎?为今之计,除非曲突徙薪,以宗室率种人,即如长乐公之率种人镇邺,代替鲜卑、羌人镇守诸要地,然后与民休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后,乃议伐晋,方可一举底定,混一天下!否则,若陛下待降人仍存宽仁,乃至于倚重,则一旦有事,必变生肘腋,安事南伐哉?”
坚道:“丞相所言有理,寡人谨记在心。今日颇谈论,却又累丞相哉!仍希丞相保重!”
王猛向苻坚艰难伸手,坚乃与之执手。猛道:“昨夜臣已弥留,忍死待陛下耳!今陛下既枉顾,臣亦进忠言,便可安然长逝矣!只忠言逆耳,然利于行,臣知陛下有宽仁之性,容人之量,或仍宽待降人,任用异族,则臣死后无知,亦无可如何哉!陛下……珍重……慎用……谨防异族降人!”
言罢,王猛便撒手人寰,溘然长逝。苻坚大恸,悲哭流涕,道:“天不欲我混一天下耶?奈何夺我景略之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