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婆婆这样整日辛勤劳作的人更是如此,刚刚才过五十岁而已,两条腿就已经变成了所谓的“罗圈腿”。每次走路的时候,那姿势看上去就好像是脚腕处戴着一副沉甸甸的铁镣铐一样,每迈出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吃力。一瘸一拐的样子,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怜悯。想当初我初次见到婆婆的时候,她还是那么的精明能干、雷厉风行呢!
婆婆出院后的头两年,虽说腿脚不太利索,动作也稍显迟缓,但生活自理还是没啥问题的。她依旧如往昔那般爱干净,甚至有些洁癖,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才安心;而且还特别喜欢操心家里家外的大小事务。尽管那双腿饱受病痛折磨,但她仍旧闲不下来,没事的时候便拖着那两条病怏怏的腿,一步一拐地艰难走向田地,亲自去监工。
公公也在很努力地想要做出一些改变,好让她能够稍微放下心来,多休息调养一下身子。然而,不管公公怎么做,她似乎总是对他不大放心。
每隔个两三天时间,她准会扯起嗓门,在电话那头冲着我大声喊道:“阿梅呀!前巷子你李叔吃了某个牌子的药之后呢,嘿,一下子就能走得顺顺畅畅的啦!还有后面巷子那个你王奶奶,也是吃了同一种牌子的药哟,身上的毛病全都好利索啦!”每当听到婆婆这般急切又充满期待的话语时,我总会赶忙应和道:“好嘞,妈,我知道啦!这几种药呀,等我回家的时候一定都给您买好几盒回来。”
其实,婆婆心里头始终坚信自己有朝一日定能完全恢复到从前的模样。毕竟,以前她的身体可是相当健壮结实的呢!就连我有时都会忍不住这么想:只要婆婆能认认真真地把那些堆积如山般的药粒子、药丸子以及胶囊等等统统吃光光,说不定真能跟电视广告里面演的那些老人家似的,轻轻松松就重新站得稳稳当当的啦!每次看到她一把接一把地吞服着那些药物,一丝不苟地完成各种各样的康复训练动作,我的脑海当中就会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浮现出她身体健康、生活幸福美满的画面。
想当年啊,就在市区里,我们咬着牙按揭买下了属于自己的一套房子。可这一来呀,欠下的外债简直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没办法,我和孩子他爸只能拼了命地去赚钱。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的,连轴转个不停。一年到头,也就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抽出那么一点点时间回老家看看年迈的老太太。
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不觉间,我竟然成为了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不管是小姑子还是小叔子,但凡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拿定主意的时候,他们都会第一时间跑来询问我的意见和想法。甚至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公公也是如此,只要我一回老家,他立马就开始向我详细汇报果园和庄稼的各项收入与开支情况。
我自己其实也稀里糊涂的,完全不清楚到底是从哪一刻起,我就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原本那个只负责在厨房里烧火打下手的小丫头,突然间就被推到了掌握大勺、掌控全局的关键位置上啦!过年家里待客的时候,只要我拿起刀,在案板前开始切菜,偶尔回头一瞅,大姑在择菜,二姑在洗刷,小叔子在料理鸡鱼,弟媳在埋头添柴烧火,大家有说有笑,各忙各的。这场景,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到刚嫁过来的时候……何其相似的一幕,只不过那时候坐在案板前的是婆婆。只不过,我炒菜颠勺的时候,老太太偶尔会拄着拐杖站在我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有时候还没等她开口,小叔子准会捏着鼻子模仿婆婆的声音喊:“阿梅啊,少放点酱油哦……”我拿着酱油壶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大家“扑哧”一下全笑了,就连婆婆,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因为这个秘密大家都晓得,酱油可是我的最爱,婆婆年轻的时候最怕我把菜炒得黑不溜秋的。
那些被电视广告吹得神乎其神的药粒子,堆起来像小山似的,却没让婆婆的病情有丝毫好转。在最后的两年里,她的脑子开始变得迷迷糊糊。做饭不是忘了放盐,就是炒菜忘了倒油,甚至有次差点把房子给点着了,吓得公公赶紧学做饭,再也不敢让她进厨房啦。就算拄着拐杖,婆婆走路也很费劲,就像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一点点地往前挪。她再也去不了苹果园,也没法监视公公的懒散了。每天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吹着风,那渴盼的目光一直延伸到村外……她的眼里、心里,就只剩下她的儿女们啦。
一个下雨天,公公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婆婆上厕所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接到电话后,我赶紧坐车赶往镇上的医院。才几天没见,婆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老了好多。她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灰白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神空洞得很。她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左手背上扎着输液管,腹部还挂着半截黄色的尿液袋。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轻声喊她“妈”。她却像没听见一样,动也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二小姑把我拉到一边,眼睛里闪着泪光说:“姐,咱妈变傻了,都不认识人了。”怎么会这样呢?我忍不住哽咽起来。心里想着,她以前那么爱她的孩子们,怎么会舍得离开呢?果然,接下来的几天,婆婆一直不说话。医生说,她的大脑已经完全萎缩了,失去记忆了。我们当然不相信这是真的。没事的时候,我、两个小姑子、小叔子和弟媳就会排成一排,站在婆婆面前让她一个一个地认。可她总是面无表情地摇头,或者干脆直接不看我们任何人。
到了第三天,孩子他爸这才火急火燎地从太原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要知道,他可是婆婆心心念念、最为牵挂且深感自豪的孩子啊,更是婆婆在这世上生命延续的最后一丝希望所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奇迹居然真真切切地降临了!只见婆婆竟然在看到孩子他爸的瞬间,一下子就清晰而准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紧接着,大姑子和我也依次出现在婆婆面前,而婆婆同样能够毫不费力地将我们辨认出来。然而,无论小叔子和二小姑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力地去引导和暗示,婆婆却始终对他俩毫无印象,仿佛他们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一般。自那时起,婆婆便只能依靠轮椅来行动,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事务都无法自行料理了。当我们最后一次回到家中探望时,婆婆的身体状况已然变得极度虚弱不堪。每一天,她都静静地盖着被子,赤裸着身子躺在那张土炕上,臀部下方则垫着厚厚的尿不湿。此时的婆婆,看上去就如同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一般,饮食起居、排泄等所有事情全都依赖公公一人悉心照料。为了帮助婆婆尽可能地锻炼其日渐衰退的记忆力,我们决定再次玩起那个曾经熟悉无比的认人游戏。首先站出来的是小姑子,她满怀期待地看着婆婆,然而婆婆却只是吃力地缓缓摇动着头,表示自己并不认识眼前之人。然后小叔子也站了出来,婆婆还是吃力地摇了摇头。最后孩子他爸站了出来,婆婆依然摇了摇头。突然,婆婆伸出手指着蹲在炕头剥香蕉的我,流着口水,含含糊糊地说:“她是阿梅,我就只认识她……”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这可是老太太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呢。
2013 年 6 月,阳光依旧炽热地洒在大地上,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点燃一般。而对于我来说,这个月份却有着特殊的意义——那是孩子爸在太原工作的第六个年头。时光匆匆,岁月如梭,然而我们之间的感情却未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由于种种原因,我和孩子爸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最终无法调和。于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们选择了瞒着所有家人,以一种相对平和的方式结束了这段婚姻关系。尽管心中难免有些伤感,但生活还得继续向前。
就在分手后不久的十月十六日那天,孩子爸突然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当时,我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晚餐,手中的菜刀正有节奏地切割着蔬菜。突然间,一阵熟悉的门响声传入耳中。我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看去,只见孩子爸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
他的脸上满是疲惫与哀伤,嘴唇微微颤抖着,终于吐出一句话来:“咱妈快不行了……”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猛地一颤,犹如被重锤狠狠地击中一般。眼前这个曾经在我眼中不可一世、永远傲娇的男人,此刻竟然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哭得泣不成声。
看着他如此悲痛欲绝的模样,我的心情瞬间变得柔软无比,仿佛化成了一滩水。那些过往的恩怨情仇在这一刻似乎都已烟消云散,我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家族中的一员。没有丝毫犹豫,我二话不说放下手中的菜刀,迅速拿起放在一旁的背包,跟着他急匆匆地下了楼。
坐在车上,气氛异常凝重,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孩子爸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我。我接过一看,里面装着整整五万块钱。无需多言,我心里很清楚,他这是把老太太的后事全权托付给了我。回到老家,老太太躺在床上吊着液体。小姑子小叔子还有亲戚们围了一圈,个个眼里噙着泪花。老太太双眼紧闭,已全然没了意识,只是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孩子爸一下子就扑了过去,拉着老太太的手,可着劲喊着:妈,妈—— 孩子爸眼里全是泪。全是不舍。全是愧疚。全是心疼。只可惜,这个疼了他一生,呵护娇惯了他一生的女人,再也听不到了,再也坐不起来,再也不能摩挲着他的手心,亲切唤他一声:我的儿,你回来啦。
她的喘气声越来越轻,越来越细。到了第七天,老太太已经奄奄一息了。终于,她停止了生命的抗争。我一直守在她身旁。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生命慢慢走到尽头。真不敢相信,那么健康有活力的一个人,就在你眼前,看着她的身形、肉体一点点地瘪下去,瘪下去,直到瘦骨嶙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老太太,还是走了,享年六十四岁,距离她患脑溢血那天刚好十年。所有的儿女们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不过,对于一直被病魔折磨,毫无生命质量和尊严的老人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我心急如焚地赶往镇上,脚步匆匆,心中只想着一定要为老太太挑选到一口最好的棺木。当我踏入棺材铺时,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陈列着的棺木,仔细比较它们的材质、做工以及外观。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后,终于选定了那口最符合心意的棺木,仿佛它就是专门为老太太而等待着我的到来。
紧接着,我马不停蹄地去找村里管事的人,与他一同商议老太太的后事细节。我们围坐在一张陈旧的木桌旁,认真讨论着每一个环节。从邀请亲朋好友的名单,到葬礼仪式的流程,再到所需物品的筹备等等,事无巨细,我都一一记录下来,并与管事的反复确认,生怕遗漏任何重要的事项。
随后,我又找到负责酒席的厨师们,与他们商讨酒席的规模和菜品。根据预计前来吊唁的人数,我精心计算着需要准备多少桌酒菜才能既不浪费又能让客人们满意。同时,还不忘与厨师们交流对菜品口味和质量的要求,希望能够用丰盛美味的菜肴来表达对老太太的敬意和怀念之情。
除了这些实际事务外,我还要撰写悼词。夜晚来临,万籁俱寂之时,我独坐于书桌前,思绪万千。回忆起与老太太共同度过的将近二十年时光,那些温馨的画面如同电影般在眼前不断放映。她慈祥的笑容、关切的话语以及对家人无私的付出,都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心底。我将这一切化为文字,用心书写出一篇饱含深情的悼词,希望能够在葬礼上向众人诉说老太太平凡而伟大的一生。
时间紧迫,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留给我们的准备时间仅有不到三天。每一天都是如此繁忙,但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努力把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因为我深知,这次葬礼对于老太太来说至关重要,我一定要让她顺顺利利、毫无遗憾地离开人世。
终于迎来了起灵的日子,哀乐声在空中回荡,如泣如诉。孩子爸一听到那悲切的音乐响起,便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扑倒在棺木之上放声大哭。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棺盖上,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哀伤。而我,这个曾经与老太太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年的儿媳,如今却已成为了一个“外人”。身着一袭白色的孝服,静静地站立在人群之中,默默地流着泪。眼中的泪花闪烁着过往岁月中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暖的瞬间此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令我心痛不已。
随着送葬队伍缓缓前行,老太太最终被安葬在了家族墓地中。葬礼结束后,人们渐渐散去,各自回归到原本的生活轨道。为了生计,大家都继续忙碌着。就连公公,也在默默收拾好行囊之后,锁上了家门,踏上外出打工之路,留下空荡荡的房屋和那份深深的思念。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这一眨眼间,竟然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个年头!然而,每一年的中元节,那位慈祥的老太太都会如同设定好的闹钟一般,准时无误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
梦中的场景总是那么清晰而真实,只见她孤零零地端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眼神里透着无尽的孤独和落寞。那双眼眸湿漉漉的,仿佛随时都会有泪水滚落下来。
曾经有很多次,当我面对这样的情景时,心中都忍不住想要对她说:“妈,咱们婆媳之间的缘分早就走到尽头啦!”可是,每当我的视线与她那充满期待的泪眼相对视的时候,再看看身旁那个由她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儿子,以及她那一头凌乱不堪、早已花白的头发,还有她的目光缓缓越过自己的儿女们,最后傻乎乎地指着我说道:“我就只认得她,她是阿梅……”
就在那一刻,所有原本到了嘴边、想要拒绝她的话语,瞬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堵住了一样,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紧接着,我的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唰”地一下流淌满了脸颊,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