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书信一封 昔日恩爱成怅惘
诗词二首 此时相依变凄凉
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吴琪把刚采回来的两大篮子野菜一刀一刀地在案板上切碎了,加一点咸盐,再掺上从农村买来的糠麸,这就是鸡饲料。吴琪为了生活,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了,她春节前从安庆市养鸡场偷偷的买了一百只小雏鸡,虽然个个都长得活蹦乱跳的,但是,雏鸡是很难饲养的,要预防很多疾病,尤其是对温度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吴琪在她的房间把地上铺上稻壳,小鸡雏放在稻壳上,每天晚上都要起来看几次,如果小鸡雏挤作一团,说明温度低了,要立即增加屋子里的温度,如果小鸡雏各自伸长脖子趴在稻草壳上睡觉,说明温度正适合。四个月过去了,小鸡在长到一个月的时候就挪到后院鸡舍里去了,陆续的小鸡就该产蛋了。吴琪给小鸡添完食,正在洗手,听门外有人在叫门:“这是吴琪老师家吧,有你一封信。”
吴琪知道这一定是丈夫白森的信,因为春节前直到现在也没有收到白森的信,吴琪很是惦念。她在那打着多块补丁的围裙上擦擦手,快步的走到大门旁,打开院门。门口站着的是穿着一身灰色破旧中山装的瘦弱男子,经询问才知道是跟白森一起蹲监狱刚被放出来的一位狱友,是白森托他给吴琪捎来的信。?
吴琪听说来人是跟白森一个监狱刚释放出来的,忙让来人进屋里坐下,给来人上茶。她多么想知道白森在狱中的具体情况啊!
来人喝了两口水,看着衣衫褴褛的吴琪不断地叹息、摇头。显然,内心有着难以言表的痛楚,同命相怜吧,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自我介绍说:“我姓裘,叫裘兴隆,原是贵池三中的语文教师,因为一次讨论畅游长江,我说走了嘴,居然说:那么多人保护,不会水也能游过去,这并没什么特殊的。就这么一句话把我打成了现行反革命,说我这是否定他老人家,判刑九年啊。后来我姐夫的战友解放了,并且恢复了工作,他出面把这案子给翻过来,我这才被释放了。”
吴琪最想知道的是自己丈夫白森的情况,但又不好拦住人家的话头。不过,听说他姐夫有那么大的本事,暗想:自己的丈夫白森不也是就因为那么一封信吗,可否通过这人的姐夫也能给翻转过来呢?就问:
“你姐夫是干什么工作的?有这么大的本事呀!”
裘兴隆说:“他是一级残废军人,工作不了啦!”
吴琪猛然想到裘五妹,忙问:“你姐夫是哪位?是不是叫孟景范啊?”
裘兴隆说:“我姐夫就在你们县的,是叫孟景范,我姐叫裘五妹,你们认识啊?”
“啊呀,原来是裘姐的弟弟。”吴琪热情地说:“我跟你姐原来就在前院缫丝厂上班,现在厂子也停产了。”
“我也是刚到蓉阳县,先给你送信来了,还没到我姐姐家呢。”裘兴隆说。
吴琪说:“那你没跟白森讲你姐夫的事吗?”
“唉,监狱里关于我释放的事什么都不让我跟狱中的任何人讲,怕引起狱中人心波动,我哪敢讲啊。我是偷偷的告诉白老师的。”裘兴隆喝了口水,说:“我把白老师的情况跟你说一下吧。他在那里挺好的,狱中看守对他也不错,劳改农场办了个桑蚕场,白森老师在那里当技术员;另外还有你们县一个女犯叫叶亚芬,她也在桑蚕场,这叶亚芬在桑蚕场里当防疫员,能经常见到白老师。白老师让你放心,不要挂念他。唉,在监狱里要比在外边好一些啊。不管怎么样,那里还讲一点政策啊!”说完,裘兴隆站起身“等改日有时间我们再聊吧,我得去看我姐姐和姐夫了。我不想在贵池工作了,就那么一句话,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蹲了好几年大牢。看看我姐夫有没有办法把我调到他身边来,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吴琪说:“你这样安排是对的,这年头人情薄似纸啊,还是得实实在在的亲属更可靠些,两家人离得近,有什么事也好商量。”
“咳,哪还两家人,我进了监狱我爱人就跟我离婚了,听说又结婚了,连孩子都有了,我这随便的一句话就弄个家破人亡呀!”说着他走出房门,压低声音说“这年头就是不让好人讲话,以后大家就都只会说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了!”
吴琪吓得左右看看,低声告诫说:“这话可不要再说啊,可不得了啊!”
裘兴隆点点头:“不会乱讲的,是要吸取教训了。吴姐,请回吧,改日有时间和我姐姐一块来看你。”
“这么远,让你跑来一趟,谢谢你了!知道你姐姐家住哪吗?”吴琪知道裘兴隆是一位很重义气、办事认真的人,一直把裘兴隆送到大门外。
“知道,在东街九华路北。”裘兴隆回答着。
吴琪忙告诉裘兴隆说:“那是你姐原来住的房子,现在是吕县长住着;你姐家在县委后院前栋机关家属房东头第一家。吕县长把自己新分的房子换给你姐夫住了。”
“是吗,还是我姐刚出嫁不久来过两次,我好多年一直没过来了,那我走了,谢谢吴姐。”裘兴隆说着走向安邦桥。
吴琪送走裘兴隆后,忙从口袋里掏出白森的信,她急得不等进院子就拆开了信封。她读着信,脸色却从白到青,看完信后,她竟然不知该怎么办是好了,拿着信的手在颤抖。她双眉紧锁,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
信上写着:
吴琪:
我思考了几个月,十分认真地也是非常沉痛的思考。我终于大彻大悟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真诚和信任可言吗?没有,真的是没有了哇!我们是夫妻,是多年的恩爱夫妻呀,我们之间不应该有欺骗和隐瞒。春节前,县里派人来监狱找我,向我了解女儿白雪吟的身世问题。问题搞清楚了 我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看我跟白雪吟的生父母两个反革命分子有没有什么政治关系。吴琪啊,这件事你欺骗我那么多年,你——你太残忍了!你也真忍心啊!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啊?我问你,我的亲生女儿你给弄到哪里去了?你要把我的亲生女儿找回来,找回来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欺骗我呢?你隐瞒了我这么多年,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你的心为什么这样狠毒啊?我们那亲生骨肉现在在哪啊?
吴琪,我被判了二十年徒刑,到刑满要一九八六年,还有十几年的牢狱生涯,所以,我想,也别耽误你的岁月了。我正式向你提出离婚,真正理由你自己心里明白,离婚协议书另纸附上,请你签上字把手绪办好吧。
罪人 白森
一九六八年四月五日
吴琪坐在地上,背靠着老槐树,她真的是如五雷轰顶,她能理解白森的心情,可雪吟的事当时又实在是没有勇气跟白森讲啊。同窗好友顾掬贤在最危难之际等到了我吴琪,并把遗孤托付给我吴琪,我怎么会辜负学友的嘱托和信任啊。她想写回信给白森解释一下这件事,可十八年了,这件事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呢?会不会越解释越糊涂呢?再说,怎么向白森交待亲骨肉的下落啊?直接告诉他,孩子已经离开人世了吗?白山会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吗?吴琪不断的摇头叹息。好一阵子,吴琪转而又想,白森也太无情了,自己一个人在家拉扯着三个孩子,我用卖血的钱给他买东西寄去,他竟然这样不理解我,反而要提出跟我离婚;一会儿又想,站在白森的角度看这件事呢,也不能怪他呀,突然知道白雪吟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亲生女儿在何处又不清楚,怎么能承受得了啊?也怪自己没早告诉他事实真相。吴琪头脑昏昏沉沉,她想站起身来进屋给孩子做饭,却几次都没有站起来。她在想,或许白森这是一时气话,我若当了真,身体搞出毛病,这三个孩子可靠谁来照应啊!反正他在监狱中,离婚也只能是写在信上,等他出狱时再解释吧。想到这,她心里宽敞多了,她知道白森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她站起身进屋把信收好——这信可不能让孩子们看到,就忙火起午饭来。可是,吴琪却总是心神恍惚……
这时,就听外边一个男人粗声大气地叫着:“小他妈兔崽子,你敢骂我,我他妈的把腿给你弄断了插你屁股里当尾巴,让你当三条腿瘸驴子。”
接着蹦蹬一声门被撞开了,十三岁的小雪峰窜进院子,到柴堆旁操起一把劈柴的大斧头,刚要向门外冲。
吴琪从屋里出来喝住他:“干什么,雪峰,你给我站住!”说着她几步上前拦住白雪峰。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原来是缫丝厂红派头头何珠。
何珠怒视叫着吴琪说:“吴会计,你这孩子他骂我,你看,他拿斧头还要砍人哪!这小子驴行霸道,也太嚣张啦!”
吴琪把白雪峰挡在身后,一连声的向何珠道歉说:“对不起呀,何珠,一会我打他。,何珠,你消消气。”
何珠蔑视的看着吴琪,质问道:“你,你是什么人,敢直呼这样我的名字!”
吴琪茫然了,不知该怎样称呼何珠,忽然想到,他是缫丝厂的红派头头,人们平时当他面都叫他何团长,忙改口说:
“对不起,何珠造反团长。”
白雪峰气得瞪着眼说:“是他先骂我,我放学回来,他拦住我让我管他叫姐夫。”
何珠脸一阵红一阵紫的,马上辩解说:“这他妈孩子,大白日就撒谎,我是说原来在厂里,我们都管你妈叫姐姐,他整个姐夫出来,还他妈的挺会说瞎话的,真他妈的狗吃臭屎——随根。”
白雪峰大叫着:“你他妈是狗,你说谎,你个王八蛋,再欺负我我就砍死你,砍死你们全家!”说着又举起斧子。
吴琪夺过斧头扔到柴堆上。她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把白雪峰硬是推进屋里。回头对何珠说:“何——”她想叫何珠,忙又改口说“何造反团长,雪峰年纪小,不懂事,就请你多包涵吧。这不,一会儿叶亚男和吕县长还要到我这来,你看——”
吴琪这一招还真管用,何珠态度立刻变了,霜打的草一样,蔫了。他装作好人似的说:“我二十五、六岁了,一个造反团的团长,革命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者,哪能跟孩子一般见识呢,好好,你忙吧,那我走了。”说罢开开大门走了。
何珠顺着西墙根走到八角亭附近,见白雪吟正放学回来走上了安邦桥,他就迎面走过去,一脸媚笑的说:“放学了,雪吟妹妹。”
白雪吟不愿理他,因为有几次碰到这何珠,白雪吟从他的眼里感受到一种邪恶的异样的光芒,随便哼了一声说:“谁是你妹妹,你妹妹是何琅。”说着,走下石桥,奔自己家走去。
何珠拦在前边住白雪吟说:“雪吟妹妹,我告诉你,你们一中革委会主任国文革是我亲外甥,你有什么困难,我何珠是可以帮助你的!”
白雪吟早就知道这何珠和国文革家的亲属关系,她一把推开何珠:“躲开,我用不着你帮忙!”
何珠呆站在那里,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白雪吟的背影,心里盘算着:这小丫头长得真漂亮,笔直的身腰,高挑个,要能讨这样的漂亮丫头做媳妇,过几夜就死了,也不枉来这人世一回。我要得到她,哪怕一夜夫妻我也就知足了。
吃中午饭时,白雪吟发现白雪峰头上有一个青紫色的包,问:“雪峰,是不是跟人打架了?头上还留着印记。
白雪峰说:“不是,是何珠那个王八蛋——”
吴琪拦住雪峰的话说:“快吃饭吧,以后对这种人躲着点,咱们这样的人家是软面团呀,叫个人就可以捏鼓咱。”
白雪莲从旁说:“雪峰,你可别让妈妈老是操心了,你虽然长的不小,但年龄小,跟人家打架也是吃亏。”
白雪峰瞪着眼说:“那他何珠就可以随便儿欺负我呀?不用你管。”
白雪吟知道雪峰今天肯定是受了委屈,吃完饭,趁吴琪跟雪莲洗碗,她把雪峰拉到和白雪莲的卧室里,用手给他揉着头上那青紫色的大包,问:“是怎么回事?告诉姐姐。”
白雪峰说:“何珠拦住我让我管他叫姐夫,还说等以后——”他停住不说了。
白雪吟说:“告诉姐姐,还说什么?”
白雪峰气愤的说:“我没敢跟妈妈讲,何珠说要娶你当老婆,他说以后让你给他生一窝孩子,管我叫舅。”
白雪吟听了气得直咬牙,但她怕雪峰吃亏,劝雪峰说:“以后看着他就躲开,那是个大流氓,你还小,打不过他,听姐姐的话,他不敢把姐姐怎么样。”
白雪峰点点头说:“等我和吕伯伯学会武功,我就收拾这个何珠。”
白雪吟心里暗想:等有一天我有了能力,非好好教育一下这个流氓、非让这个流氓吃点苦头不可;又想,自己也要防着这个流氓一点,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李挚老师,只有李挚老师是可靠的,他能保护我白雪吟。
下午,吴琪把孩子们打发上学走了,她收拾一下自己,走出家门,过了七星河安邦桥向县城里走去。她过了蓉东人民小学,再向北走上九华路向西走。在经过叶亚男家门口时,吴琪犹豫了一下,想到叶亚男家,可是,听说吕向阳要解放了,咱这身份,别再对人家造成什么影响,就走过了叶亚男的家门。却听到叶亚男在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