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白森获释 叹吴琪重病缠身
雪吟受辱 应李莉密谋捉奸
一九六八年九月二十八日,白森被释放回到蓉阳县。离别快两年了,蓉阳县城、山川、水流、花草、树木还都是原来的样子吗?白森知道,这一切不过还是江山依旧,一岁一枯荣,不会有大变化的。从监狱释放出来,重新获得自由,应该是有一种如虎归山,如鸟投林的喜悦,白森却没有。因为,在监狱中,看守的警察们是依法办事,讲究政策和方法,她在监狱中二年来,就没有挨过打骂;而获得自由后呢?除了过去的身份,又加上顶劳改释放犯的头衔,早请示、晚汇报,三天两头“火箭炮”——一百八十度大弯腰,两只胳膊还要从背后扬起,这还算是好的。赶上他们高兴了,他们会自己动手,拳打脚踢;手懒了,会强行让被审的人互相打耳光,哪个打得不够力度,就要受到重罚。就白森个人而言,出狱还不如在监狱蹲着。
白森没有直接回家,他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个轰轰烈烈的的社会,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他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小心谨慎、安分守已,无所求啊,我白森一个平民百姓,不过就是想领着孩子老婆过平平淡淡的安生日子,为什么就不行呢?难道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阔土地就没有我一个平民百姓的立足之地吗!可又一想,这哪里是他白森一个人的事情啊,有那么多人啊,全国该是多少人呐?哪个单位没有几个十几个的呀?单只是蓉阳这仅七万人的小县城里就得有几千人被批审过。白森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呀!他不想马上回家,他要一个人找一个僻静处认认真真地反省自己,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真正的做到要重新做人。
白森来到顾家山南边的山谷里,有条山间小溪被两岸的杂草和权木掩盖着。白森来到这小溪旁,逆着小溪流水向上走了有几百米,见有一块巨大的卧牛石横在小溪中央,他在这块卧牛石上坐下来。小溪两边是茂密的一人多高的三棱草和高大的柳树、榆树、椴树。白森坐在卧牛石上,倾听着……小溪默默的唱着没有人欣赏的哀婉古老的歌。白森那颗执着、正义的心不由得绞痛起来,就仿佛是多年沉积的老伤发作了,眼睛湿漉漉的,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四十多岁了,人生的一多半时间已经在辛酸的眼泪和难耐的压抑中过去了。假如当年我不听信什么帮助整风那套冠冕堂皇的宣传,干脆一言不发,假如我忍气吞声,别去想什么国家前途命运、不向上边写那封信,我们这一家的生活可能是平和的,也不至于让无辜的老婆孩子跟我受罪了。可他回过头来又想,我白森到底犯了哪一条国法啊?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是偷还是抢了吗?是跟领导闹矛盾还是诋毁了方针政策了?不就是和风细雨、老老实实的说了几句良心话吗?不就是小心谨慎的想尽一点匹夫之责吗?是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哪个肯为我这匹夫承担责任呢?他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次给上边写信真是愚蠢之极,上边那么多政要大员,全国都停课了,还搞什么大串连,难道全国停课人家上边不知道吗?非但知道而且是清清楚楚,非但清清楚楚,而且是提倡和支持的;我一个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的特殊分子还偏偏要忧国忧民,关心未来,写什么信,这不是没病自己找病吗?民随王法草随风,这俗话说得好啊!有人不是也明确的说过“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吗!更何况自己是特殊身份啊,涉及不到执行什么,还没有那执行政策的资格,就是磨道驴——听呵就可以了。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顺民”,当好顺民,当然又不能象派那样的“顺”。想到这,白森又犯起难来,这“顺民”还不是自己今后的人生选择,在学校当时自己不就是顺民吗,结果“顺”成了这个分子。白森越想越糊涂,越想越迷茫。头一天有人说“白”,你也跟着大喊大叫“白”,你不喊就会被扣上罪名的;第二天又说“黑”了,你也得跟着大喊大叫“黑”。可是,上边却说你昨天气焰嚣张的为“白”摇旗呐喊了,这是严重的错误,要交待、要批审。出尔反尔,受害的却是平民百姓。怎么办哪?究竟应该怎么做人才能避免再犯错误呢?顺也不是,逆也不是,草民百姓究竟路在何方啊?这是自己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可这又是思考不明白、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在黑暗的旧社会,虽然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是还可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新时代;可是今天,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能盼来什么呢?难道——我白森——白森不敢再想,他很痛苦。天黑下来了,有几个蚊子在围着白森嗡嗡地叫着,他心烦意乱,可是他忽然有所领悟,我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该怎么办?一是马上躲开这嗡嗡声,二是任其嗡叫和叮咬,三是捕捉打死。他反复思忖,忽然叫出声来:三十六策,躲为上策,任其叮咬为中策,捕捉打死必有后患。他想到这,似乎在茫茫黑夜中行驶在波涛汹涌的大海的航船看到了灯塔,顿觉轻松多了。
白森站起身,抖掉身上的杂草和落叶,自言自语说:“回家吧,该回家了,快两年没有回家了,回去看看老婆和孩子。”
白森在黑暗中摸上顾家山,从山西边的一条行人踏出的小路走下山,沿七星河来到安邦桥,跨过石桥,绕过八角亭。这路是那么熟悉,可今天走起来却又觉得十分生疏,仿佛第一次踏上这条路径。他顺顾家大院西院墙外向北走到居安门,他静静的站立良久,才轻轻的推一下门,里边插着。伏耳倾听,里边毫无声息,看起来她们已经都休息了。白森背靠着门,仰头望着天上稀疏的星星和明亮的弯月,多么恬适安谧的夜啊!星星也有,月亮也有,可就是没有我白森宁静的生活。白森虽然被释放了,可却觉得自己又重新落入到一张大网中,说不定明天就会有红派把他弄去无情批审、拳打脚踢啊!白森转过身,轻轻地敲着门,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他又轻轻地敲了几下。这时听院子里有喳喳的脚步声,脚步声向这西边大墙的居安门靠近了。
门里边问:“谁呀,这么晚了。”
白森听出是叶亚芬的声音,忙答应说:“是我,亚芬,我是白森哪!”
叶亚芬惊喜地回头跑向内院,一边跑一边喊着:“吴姐,孩子们,白大哥回来了!白大哥回来了!”她敲着吴琪家的房门,高兴的大叫着“吴姐,雪吟,你们快起来,快起来啊,白大哥回来了!白大哥回来了!”
白雪吟来到外面,见只是叶亚芬一个人站在月光下,都惊异的望着叶亚芬。
白雪吟伸手去摸叶亚芬的头:“阿姨,你是不是做梦睡毛愣了——”
这时候叶亚芬才想起来门还没有开,又跑回到西墙边把居安门打开了。
叶亚芬情不自禁地抱住了白森:“白大哥,你可回来了!”
白森不停的说:“回来了,回来了。”
叶亚芬陪白森往院子里走,叶亚芬一边还不停的喊着:“吴姐,吴姐,白大哥真的回来了!你们来看啊!”
白雪吟在月光下看到白森那高大的身影,跑过去搂着白森的脖子痛哭失声。
雪莲、雪峰也都醒了,从床上爬起来叫着“爸爸,爸爸!”也都抽抽嗒嗒的哭了。
叶亚芬惊奇的问:“你妈妈呢?”
白雪吟说:“睡前她说到鸡房看看小鸡雏,可能又睡在鸡房了。”说着跑出去,到房后边的鸡房,见吴琪倒在地上,上前叫几声却不答应,推了一下也没有反应。白雪吟惊慌失措的哭着,跑回来“快看看我妈妈吧,快看看我妈妈吧!”
几个人都跑到后院鸡房来。
白森安慰着三个孩子:“别哭,别哭。”他蹲下身去,伸手摸吴琪的胸口,还在跳着。他对着吴琪耳朵喊“吴琪,吴琪,我是白森哪!我是白森哪!”
几个孩子和叶亚芬也都在喊。
许久……吴琪清醒过来,看到白森,颤抖着伸出手来。白森抓住吴琪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许久,许久……
叶亚芬说:“可别在地上躺着了,挺凉的。”
白雪吟扶起吴琪,白森蹲下身子,把吴琪背起来回到前院屋里;白森把吴琪放到床上,白雪吟拿过面盆,从竹皮壳的暖水瓶中倒出热水,又对些冷水,洗湿毛巾给吴琪擦脸,擦手。叶亚芬给吴琪倒了杯热水,吴琪喝了口水,好多了。
白森长叹一声,自责地说:“唉,都是我白森的错啊!假如当年我不给提那一条意见,我们都是中学教师啊,拿着固定的工资,怎么会如此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哪!都是我白森的错。”白森眼含着泪,关切的问“吴琪,是怎么回事?身体怎么这么弱呀?检查过吗?”
“没什么事儿,大夫说我有点贫血。”吴琪漫不经心地说。
“人家大夫说让她增加点营养,可她——”叶亚芬说不下去了。
白森看着吴琪那灰朦朦的脸色,消瘦的身躯,知道吴琪身体已经很脆弱了。他拉着吴琪的手说:“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我为什么那么糊涂哇,鬼迷心窍了,一个草民百姓偏要想什么忧国忧民哪?人家是支持学生停课的,在中学时候我上了一回当,这回又……真是没有脑子啊!”
吴琪见白森痛心疾首的样子,宽慰他说:“这事也怪不得你,吸取教训吧!天下大事自有肉食者谋之啊,布衣能够设法让妻儿子女平平安安才算是聪明啊!我原来也觉得这活动是怎么的了?就说去年吧,各派人员全国大串连,工人不生产、学生不上课。听雪吟说,他们班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串连了,有的到新疆、黑龙江。你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可你真的想去寻求答案、一心为公,对大串连提出质疑,就会被说成是别有用心,甚至得到家破人亡的下场,是形势逼迫我们只能善于保护自己呀!保护自己也是十分艰难的,因为我们是在不伤害任何人、任何公益事业、坚持正义和道德前提下保护自己呀!”
白雪吟见吴琪讲话有气无力,眼睛半睁半闭,知道她一定十分疲劳。对白森说:“爸爸,水烧好了,去洗洗吧,妈妈太累了,让妈妈休息吧。”
叶亚芬也附和着说:“是呀,白大哥,天不早了,我也回去了,明天我陪吴姐到医院检查一下吧。”
白森看着骨瘦如柴的吴琪,痛心的:“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这么硬撑着哪行啊?都是我这个混蛋,害得你这样啊!”
第二天早起,吴琪好多了,但依然感到然四肢无力。
白森愧疚的说:“都怪我白森哪,没有让你过上安生的日子。你每天劳动强度这么大,再紧衣缩食,这怎么得了哇!你就是缺乏营养,自己养了鸡,每天你吃几个鸡蛋补一补身子。以后的活都由我来干吧,你好好养养身子。”
吴琪叹息着:“有笔债要还人家。有这么一件事,去年春节时突然收到贵池寄来一百元钱,一直到五月份每月寄来四十元。我到贵池去找寄钱的单位,根本没有这个单位。本来这钱我不想动,可家里真需要钱啊,也只好先用着了。这回我有病住院,就把这钱给花光了,后来才知道是蓉东小学原来的校长李成章老师寄来的。为这事李成章老师还被隔离审查了几个月。另外,我住院时,亚芬还给交了三百元钱住院费,又拿钱重新买了一百只鸡刍,每个月亚芬都把咱一家的供应粮其它供应的东西领回来,她也不上班,哪来的钱,我知道这都是叶亚男支助的呀!总共也有一千三百元吧,我想卖鸡蛋把这钱给凑足了,都还给人家。”
白森听了吃了一惊,这么多钱,可怎么还哪!就是两个人都正常拿工资,也要一年的全部工资啊。他怕吴琪着急上火,皱着眉安慰吴琪说:“你放心,这钱我们是要还给人家的。叶亚芬的钱一定是从叶亚男家拿的,她也没有工资了,哪来那么多的钱啊!不管欠谁的,首先要保证你的身体,只要有人在,其它事情慢慢都可以解决的。”
吴琪点头表示同意丈夫白森的看法。
白森说:“这样吧,我今天陪你到医院去检查,确诊了也好对症下药,让雪吟去询问一下李成章老师,策略点再落实一下汇钱的事,别弄出什么影响。我这身份,也没法出头露面去感谢?还兴给人家再惹出什么祸来。”
吴琪点点头。
李挚上完第二节课就急忙往家赶,他这段时间是最忙也是最高兴的,离十月一没有几天了,他在准备结婚的大喜事。他回到方玉晴妈妈(奶奶让李挚也改了称呼,叫方玉晴妈妈)的住房,见彭婕在,就问:
“没上班去呀?”
彭婕说:“下午去。”
李挚说:“中午在这吃吧,我烧饭。”
彭婕听了李挚的话,不高兴了,瞪着李挚:“说废话,不在这吃到哪去吃,大晌午的,你还想赶我回家吗?”
李挚不再言声,他洗好抹布擦卧室的衣柜,窗台,床头桌。他见床头桌上摆着的有一个多月的几朵月季花已经干干巴巴的了,拿起来想扔掉;彭婕一转身站起来,从李挚手夺过那几朵干黄的月季花连同瓶子又原封不动地摆放在那里。
李挚不解:“这几朵花干巴巴的,还放在这里干什么?我开会回来就摆着,一个月了,扔掉吧?”又拿起花准备扔掉。
彭婕一把夺下放在原处,两条细眉竖了起来:“你怎么就看着这几朵花害眼呢?永远放在这里不许你动。你听谁说什么了?非要动这花不可!”她想到那天吴本渊跳过墙被李莉看见的事,怀疑李莉跟李挚讲了什么坏话。
李挚赌气说:“这花怎么的,干巴这样舍不得扔,有故事呀?”
“有哇,是我情人送给我的,怎么样?我看着它就想起了我的情人。”彭婕丝毫不让,实际上她看到这些吴本渊那晚上拿来的月季花,就想起她对吴本渊的戏谑,精神上有一种胜利的满足感。自从那日戏谑了吴本渊后,彭婕眼见着这月季花打蔫、枯萎直到成了干花,她的情绪也日渐茫然、无奈和痛苦。她觉得自己势孤力单,实在没有能力惩治吴本渊这种控权的坏人。爸爸的工作还没有真正落实,吴本渊迫于形势,宣布爸爸没事了,可工作却一直没有安排。
李挚想,这一定是彭婕说话气他,也没多理会,快结婚了,忍让一下吧,就独自进厨房去烧饭了。
彭婕呢,她恨不得把吴本渊和欺骗她的解剖老师这些淫棍们一个一个都送到大牢里去,使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自从李挚开会回来这一个来月,她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吴本渊。她想,这吴本渊也许从中吸取教训了。这个混浊奸诈的小人,若再敢想占我的便宜,我就豁出去也要把他送到大牢里去。
李挚把中午饭烧好了,正准备叫彭婕吃饭,有人敲院门,李挚出去开了门。
妹妹李莉来了,在院子大门旁,李莉说:“哥哥,白雪吟找你有点事,在院外等着呢,我领你去。”
李挚随李莉走出院子。
在院外东边院墙拐角处,李挚见白雪吟站在那里。
李莉当着白雪吟面问李挚说:“哥哥,春节时,白雪吟家收到从贵池寄的一百元钱,后来直到五月份,每月收到四十元,都是你寄的吗?”
白雪吟望着李挚,诚恳的说:“我爸爸回来了,我妈妈想弄清这件事,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收人家的钱啊,听说我李伯伯就是因为这被隔离的。”
李挚不忍心再说谎让她们全家为此事操心劳神,说:“这钱实际是我爸爸妈妈拿的,我去寄的。不过这钱你们不要挂在心上,你们家生活那么困难,加之你妈妈有病住院,请转告你父母,这钱我爸爸妈妈是不会要的。”
白雪吟深受感动,要不是这些钱,妈妈哪有钱住院哪!她含着泪说:“李老师,这钱早晚我们是要还的,谢谢李老师全家对我们的支助了。”
正说到此,彭婕走出来站在门口看着墙角处的三个人,见三个人的神态很诡秘,白雪吟眼含热泪,又听到说钱的事,就没好气的说:“好哇,中间还有个妹妹给牵线搭桥。是在这讨价还价吗?一次要多少钱呀?”她盯着白雪吟。
李挚、白雪吟、李莉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
彭婕来到白雪吟面前说:“白雪吟,你年纪轻轻的,还是中学生,为什么老是纠缠李挚呢?你要真是相中李挚呢?你就明明白白的跟我说,我就让给你。你要是为了钱呢?需要多少,我一次替李挚给你。你成天在学校和他见面,有什么话说不了啊?又找到家里来了,还偷偷摸摸的躲在墙角处,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你这么大个姑娘了,也应该知道自尊自爱吧!你那失踪的生母据说也是……咳,不管怎么说,她是长辈了,我就不去品评了!难道这种事也遗传吗?”
白雪吟实在是忍无可忍,使劲的推开她。
彭婕却大叫着说:“你打我!你敢打我!白雪吟,你太欺负人了,沈默久写你和李挚的大字报,全县是满城风雨,就是避嫌,你们也应该保持点距离吧,你又恬不知耻的撵到家里来了。”说着伸手去抓白雪吟。
李莉迅速站到白雪吟面前护着白雪吟,忿怒地对彭婕说:“你干什么?你敢动一下!”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子。
李挚拉住彭婕:“你这是干什么?晴天白日说瞎话,我们是在谈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