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重病缠身 百种苦痛藏心内
喜迁新居 千般感慨话当年
自八月二十三日检查至今三个月过去了,吴琪这期间没有再用药,家里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在用分分秒秒来计算着自己的日子;一切苦闷、忧伤、留恋、眷念,她都暗暗的和着泪水强咽进肚子里。这三个月,吴琪硬撑着默默的把该做的活计都一一做完了,被褥、丈夫和孩子的衣服,该做的做,该补的补,该洗的洗,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叶亚芬知道吴琪身体越来越虚弱,但不知道她得了那么严重的不治之症,还以为她是操劳过度身体才虚弱了。叶亚芬只要看到吴琪干活,不管是轻活重活,都立刻阻止她,强行让她躺到床上去或者坐在院子里休息。在这个家里,叶亚芬每天抢着烧三餐饭,买油米盐、上街卖鸡蛋等一应事务她都包了下来。她每餐饭都要给吴琪做鸡蛋或者用很便宜的价格在市场上买点小鱼小虾给吴琪补养身子。这就不错了,在市场上还可以买到,半年前根本就没有市场,吕向阳主持工作以来,允许农民剩余的农产品可以拿到市场去买卖。
每次叶亚芬给吴琪做鸡蛋羹,小鱼虾啊,吴琪总是要分给大家吃,谁不吃她就不高兴。还说:“你们不吃,我也不吃了。”大家也就都吃好,动起筷子来。
吴琪现在唯一的愿望是争取能闯过春节去,跟白森、亚芬、孩子们好好过一个也许是她人世间最后的一个团圆年;对亚芬呢,吴琪也不再劝她跟白森了,她知道有她在一天亚芬和白森都不会做出对不住她吴琪的事情来的。她同意叶亚芬独身,并鼓励她独身,这样她有一天不在了,白森和叶亚芬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夫妻。尽管她每每想到这就在心里流泪不止,但也只有这样她死了才能闭上眼睛。
一天,亚芬在烧中午饭,吴琪跟叶亚芬说要到院子里走走,实际上她是硬撑着而且还要装出轻松的样子到鸡舍去打扫卫生。她来到鸡舍,由于缺少精饲料,小鸡的产蛋率只能勉强达到百分之五十。吴琪捡出二十个鸡蛋放到篮子里,然后打扫鸡舍卫生,扫了一半地就觉得连举起手的劲都没有了,心怦怦的跳着好像要从胸膛中蹦出来似的,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她感觉有些不好,再坚持容易摔倒,她就全身瘫软地坐在地上。
吴琪知道,生命留给她的时间只能用分分秒秒来精打细算着使用了。她多么想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给相濡以沫期望白首偕老的丈夫白森啊,她有一肚子的嘱托、心愿、期望、遗憾要向白森倾诉哇;她多么想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给义重如山、忠贞不渝的挚友叶亚芬啊,她期望叶亚芬能成为这个家庭中的贤妻良母、丈夫感情上的慰寄、孩子们生活的依靠;她多么想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给自己牵肠挂肚、朝夕相伴的女儿和儿子呀,她要尽一位母亲最后的责任、义务、爱戴和关怀。
可是,吴琪想,如果自己真的这样做了,同时就会把痛苦、悲哀、忧伤和无可挽回的绝望泼向他们,这一家人就都会陷入愁苦而又绝望的泥淖之中。吴琪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些摧残、折磨人的情怀,还是深藏在内心自己独自承受吧;这些人们最难以下咽的苦果,还是自己慢慢的咀嚼品味吧。
叶亚芬来鸡舍想拿两个鸡蛋给吴琪蒸一碗鸡蛋糕,她也注意到吴琪这几天脸色越来越青白。她进了鸡舍,见吴琪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叶亚芬见状,惊得额头沁出了汗珠,忙奔过去蹲下身来叫着:
“吴姐,你这是怎么了?”叶亚芬用胳膊搂着吴琪的肩头。
吴琪坐了一会儿,感觉心里安稳了些,平静地说:“没事儿,看把你紧张的,我哪里就死了。刚才把腰扭了一下,现在好了。”说着她硬撑着往起站,两腿却软软的不听她的指使了。
叶亚芬忙扶住吴琪,把吴琪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吴姐,你可别硬逞强了,我扶你进屋歇着吧。下午我陪你去医院彻底检查一下吧,可不能这样硬挺着。”
“医生已经确诊我是贫血,没有别的病,还去医院干什么?再说,我现在是腰扭了,更没必要去医院了。”吴琪强打着精神自我掩饰着。
叶亚芬疑惑的看着放在地上那一篮子鸡蛋。
吴琪说:“亚芬,把这一篮子鸡蛋今晚上都煮了,不分大小人,每人三个鸡蛋,自己养的这么多鸡,大家都忙忙活活的,怎么也得吃上一口鸡蛋吧?”
叶亚芬痛快的答应着。她把吴琪扶到屋里床上,把枕头垫平后扶着吴琪躺下,然后她回到西厢房自己的屋子,拿过七厘散,又倒一杯水给吴琪说:“吴姐,你把这七厘散吃了吧,以后可得注意点儿,你现在的身子骨太弱了。”
吴琪心里暗自流泪:白血病吃七厘散,唉,为了不让亚芬担心和知道病情,吴琪把药吃下去了。
中午,孩子们都回来了,白森扛着一大麻袋捡来的烂菜叶子也回来了。
白雪吟见那满满的一大麻袋菜叶子,白森满头大汗,连衣服都湿透了。关切的说:“爸爸,这么多菜你从生产队菜地扛回来的?装半袋儿不行吗?可别累着了。”
白森擦着脸上的汗水说:“半袋儿和一袋儿都是扛一回呀,你帮着爸爸把菜都掏出来放到老槐树下晾一晾。挑好的咱们做面糊糊粥吃,剩下的剁碎了喂鸡。”
白雪人正从麻袋里往出掏白菜叶子。
这时来了一位五十多岁的人,站在大门口说:“为人民服务。白森在家吗?”
白森正蹲在院子里洗手,听门口有人叫他名字,忙站起身,手也顾不上擦,小跑着来到院门旁,谦恭的对来人说:“‘为人民服务。’我——我是白森,您请进。”
这位来人进了院子,似乎要进一步确认白森的身份,问:“你就是白森吗?”
白森连忙回答:“我是白森,我就是白森。”
这位来人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说:“这是正房所有房门的钥匙。县里吕主任说房子在那里空着也是空着,不住人还容易遭老鼠,损坏房屋,让你们住着,对保养房子也有好处,这是钥匙,你收好了。”说完,来人转身走了。
白森把来人一直送到院门外,一连声的说:“谢谢,谢谢。”
那五十多岁的人说:“你呀,也别谢我了,这是县里吕向阳主任提议这样做的;也是,离县城这么远,谁跑这么远来住这房子啊,谁也不愿住。你知道吗,这原来居住的人,咳,家破人亡了,不吉利。房子越空着越出毛病啊!”
白森心想:不吉利就让我这不吉利的人住吧,我不管这些,正好孩子们都大了,小厢房也真的住不开了。
来人沿着墙根向南走出几步,却又回转身来,下意识的左右看看,神秘的说:“向你泄露个秘密,听说吕向阳主任要落实你们两口子的工作,还让你们到学校去教书。这可是个大好事啊,本来嘛,你们这些人有问题的可都是能人啊!”
白森激动得拉着来人的手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好的消息呀,谢谢你。”
来人摇着头低声说:“白老师,你说这‘文化学习活动’搞的是什么鬼把戏呀!”来人惊恐的四下看看,见没有任何人,继续说“闹得家家困难、人人不宁、鸡犬不安哪!你说,这他妈的连饭都吃不饱了,你说每个月供应那点儿粮食啊,也就是维持饿不死吧。”
白森点点头,他不敢说任何话。
来人说:“你就说这说话前还要先背上一段话——这算怎么一回事呀?老和尚拜佛爷也没这么搞过呀!见了面要先背一段话,不背就是不忠,这算什么事儿呢!”来人叹息着摇头走了。
孩子们吃完午饭上学都走了。
白森把叶亚芬叫到吴琪的卧室。白森兴致勃勃的说:“吴琪、亚芬,今天咱们家可是双喜临门啦!”他抖动着手里的一串钥匙“那四大间宽敞高大的正房允许咱们住了,刚把钥匙给送来。另外一件喜事——”白森停住了话头,盯着躺在床上的吴琪,又侧过头看看叶亚芬,他还是没有说第二件喜事。
叶亚芬等急了,看着吴琪说:“你看我白大哥,还卖起关子来了,不是双喜临门吗?那一喜呢?倒是快说啊!”
白森眉飞色舞,两眼发亮,这是多年来从没有过的表情。他笑着说:“吴琪,送钥匙的人告诉我说,要落实我们俩的工作了,让咱俩都到学校去重操旧业,再登三尺讲台啊!这是不是喜事呀?我们又可以回到那久违了的校园去教书育人了!”
吴琪想到自己的病,内心更加痛苦,但又不能不表示自己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表示高兴。因为,这确实是一件特大的喜事,她勉强的笑着说:“大喜事,是大喜事啊!我们家和孩子们这下子都有救了!”
白森见吴琪有气无力的样子,担心地说:“吴琪,下午我领你去医院吧?我看你这些天怎么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呀!我看你这些天连药都不吃了,是怎么回事儿?”
吴琪坐起身,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还去什么医院,去几次了,医生就是说我贫血,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慢慢自己调养就好了。”她咬着牙忍着悲痛“到学校工作是一件好事,我也很想念学校哇。昨晚梦中还领着学生备考,黑鸦鸦的一屋子学生,都用渴求的眼光望着我。不过,学校的工作现在不比从前了,学生没有课本,都很厌学,每个学校都有工宣队,文化学习活动正搞得如火如荼,究竟怎么发展还很难预料啊,稍不注意就会犯错误的,事事都要小心谨慎哪!”
白森依然兴致勃勃的说:“小心些就是了,紧睁眼睛慢张口,遇着事绕过去走。不管怎么说,能到学校去工作是一件好事,从生活上看,我们两个人都有工资了,另外,你看病也可以公费报销了!”
叶亚芬还惦着吴琪的病,她对白森说:“白大哥,吴姐得增加营养,你说单独给吴姐做点吃的吧,吴姐又给这个孩子点,那个孩子一点,孩子不吃她又不高兴,临到她嘴里就没有多少了。”
白森想想也是,吴琪以前一个人太操劳,家里伙食太差,连填饱肚子都困难,若是让吴琪每天吃上些可口而有营养的东西,吴琪会很快恢复健康的。他说:“亚芬哪,就请你辛苦点吧,每天单独给你吴姐烧饭,我负责采购,任何孩子都不能沾边。这事我跟孩子们说,咱这几个孩子还是懂事儿的。”白森又关切地看着吴琪说:“你别总是心疼这个孩子那个孩子的,他们的日子还在后边,我相信,他们会有好日子过的,绝对不会像我们这一代人这样啊!你就想着把自己身体养得健健康康的,咱们又可以到教育战线上大显身手了,这才是咱一家人的幸福哪。”
吴琪两眼含着泪,心想,我何尝不想啊,可是得了这不治之症,终究要把丈夫、孩子和亚芬都抛弃了啊,还说什么到教育战线大显身手哇!今生今世是不可能了!来世吗?哪有来世啊,人死了,就灭了,什么都没有了。
叶亚芬拿毛巾轻轻的给吴琪擦着脸。
白森见状心里也很痛苦,但他差开这话题说:“有个事跟你们俩商量一下,刚才民政科来人把正房的钥匙送来了,说咱们可以搬进正房住。那民政来的人说这正房没人愿意住,因为原来住在这里的顾家家破人亡,老头姑爷被枪毙了,老太太死在屋里,是别人给发丧出去的。你们两位看咱搬不搬?”
叶亚芬看着吴琪不言声。
吴琪呢,这正房又勾起她对同窗好友顾掬贤的沉痛回忆。
白森说:“若我的意见咱就搬过去,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的,若有就应该好人有好报,坏人得坏报。”他又笑着说“即或有,咱们还有雪吟呢,为他们比亲骨肉还亲的养育着小雪吟,鬼也得讲点感情吧。”
吴琪叹了口气说:“唉,孩子们都大了,这屋住不下了,再说,你看那正房地势高高的,屋子里会很干爽,窗户大,屋子里就亮堂。咱们还是搬过去吧。”
白森说:“是啊,听来人说这是吕县长提出让咱们住正房的,咱们也别辜负了县长的一片心意呀,那就这样定了。亚芬,咱俩去打扫正房,要收拾一下,二十来年没人住了,吴琪,你就坐在院子里槐树下的阴凉处,休息兼指挥。”
叶亚芬说:“我们还是先吃饭吧,菜糊糊粥都凉了,光顾了听白大哥的双喜临门了,连饭都忘吃了!”
白森这才觉得肚子饿了:“孩子们上学都走了?”
叶亚芬说:“他们吃完就走了,说是下午听老贫农做忆苦思甜报告!”
三个人来到小餐厅,叶亚芬见煮的一盆鸡蛋这三个孩子一个都没有吃。白森见桌子上放着一盆煮熟了的鸡蛋,笑着说:“怎么煮这么多鸡蛋呢?”
叶亚芬说:“吴姐让煮的,改善一下生活儿,每个人三个鸡蛋,可是这仨孩子一个也没动啊!”
白森盛了一碗糊糊粥,却见饭盆旁有一个纸条,白森拿起来,见上边写着:“叶姨,鸡蛋留给妈妈吃吧。雪吟,雪莲,雪峰。”
白森留下来泪,把纸条交给吴琪,吴琪和亚芬看了这纸条,两个人也都流下了眼泪。
白森放下手里那碗糊糊粥,说:“哎呀,差点忘了。”他站起来认认真真的在做着饭前的敬祝程序。之后才开始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