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回
四上“佛山” 泪水滂沱何消恨
再说“三宝” 火焰红莲怎能得
时值隆冬,在北方已是冰天雪地,就是在蓉阳这皖南山区,寒气也是沁人肺腑。
人们在“文化学习活动”这八年多的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冷酷中,第一次感受到政治气候越来越转暖了。一九七五年的元旦刚过,各报又报道了上边发出的《通知》精神,任命“老同志”在各重要部门主持工作。
重新展示了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三届人大提出的我国国民经济发展按两步设想的蓝图:第一步,用十五年时间,即一九八O年以前,建成一个独立的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第二步,在本世纪内,全面实现农业、工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现代化,使我国国民经济走在世界的前列。
“老同志”主持工作和报告给人民极大的鼓舞,唤起了人民的新的希望。
蓉阳县吕明修一伙人的政治嗅觉跟警犬一样敏锐,他们终日惴惴不安,多次秘密开会研讨政治形势。就说一九七五年元月五日《通知》吧,他们除了看到“老同志”被任命为各部门重要岗位,更加注重任命文化学习活动小组的人任用情况。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只要“文化学习活动”小组的人还在上边,所谓的老革命们就甭想独揽天下大权。但他们还是做了几手准备,不能等眼前无路想回头。他们把所有强行管制的老干部全都放回了家,就连白雪吟也恢复了公职,党内给了个记过处分,当然这也跟吕明修想利用白雪吟劝说李莉与他复婚有关。李挚呢,多次找白雪吟,向白雪吟承认错误,希望白雪吟能与他正式结婚。
这两件事白雪吟处理得很策略。李莉的事,她向吕明修讲,李莉心里很不平静,但她一年半载绝对不会再找对象,希望吕明修能有耐心用时间来挽回感情,其实这是白雪吟和李莉商量好了的缓兵之计;李挚的问题,白雪吟说:“我已经跟沈默久结过婚了,再说这孩子别人都说是沈默久的,如果我若考虑再成家,也要首先考虑沈默久,不会再另嫁别人的。”实际上,白雪吟是拿沈默久作为挡箭牌,她白雪吟绝对不会跟一个忘恩负义、不择手段、心肠歹毒的人同眠共枕的。
白雪吟这一回答,弄得李挚成天吃不好睡不安,“什么狗”知道白雪吟对李挚的答复后,却自己偷着高兴了好几天。
白雪吟这些策略只是为了暂时有个宽松环境,其实李莉绝对不会跟吕明修复婚,白雪吟也不会嫁给李挚、沈默久中的任何一个人。
一九七五年元月十日,白雪吟跟白雪莲和白雪峰说,她要去省里大学看看关于自己学籍问题,跟爸爸白森偷偷地讲了实话,要到九华山去看看奶奶和妈妈,另外还有事要跟妈妈商量。为了安全起见,白雪吟在蓉阳县坐上去省城的长途汽车向北走,到了木镇下车,再换乘到九华山的汽车。
白雪吟在苏家宕下了汽车,她真的有些发愁了:七个多月的女儿盼盼胖胖乎乎的足有二十多斤,白雪吟又给妈妈和奶奶带了不少过春节用的东西,二十几里的山路怎么走啊。看看又快晌午了,想先找个小食铺喝点水。
她正犹豫着,有人在背后拍着她的肩头说:“这位小大姐,你雇脚夫帮助拿东西吗?”
白雪吟抱着孩子也没回头看这脚夫,说:“不用,不用。”
可那位还是拍着她的肩头,甚至放肆的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抓她的肩膀。
白雪吟不耐烦地转过身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呢?告诉你说不用吗!”
可转过身来,却见这人有些面熟,但见这人有四十二、三岁的模样,身材高挑,头戴卷边绵绒黑色帽子,还留有黑乎乎的小胡须,身穿一件有些褪色的旧黄色解放军棉大衣。虽然看上去很熟悉,却又说不出在哪见过,这是谁?白雪吟正在发愣,这人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牙齿,再加上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中流出的慈祥的光芒。
白雪吟认出来了,这是化了妆的妈妈,禁不住笑了起来,低声说:“这位脚夫大叔哇,帮我拿着那个包裹吧,钱可不能多要哇!”
顾掬贤忍住笑没有说话,接过白雪吟的包裹,带领着白雪吟向西走出这小村镇,进了九华山区。
顾掬贤说:“我和你奶奶估计你这几天会来的,我每天都到苏家宕来接车,已经连着来了七天了。今天蓉阳的车没接到你,我就想回山里了,总觉得今天应该来了,就多留了一会儿,没想到在这趟车接到你了,这真是母女连心啊!”
白雪吟深情的看着顾掬贤说:“哪里是母女连心啊,我们是父女连心,妈妈现在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
白雪吟怀里的盼盼叫了两声,可能是饿了。
顾掬贤似乎这时才发现这孩子,问:“是男孩女孩啊?”
白雪吟说:“是女孩。”
其实顾掬贤早已看到白雪吟怀里的孩子了,她想到自己当年生白雪吟的艰辛及孩子有母无父的悲哀,这种命运又落到自己女儿白雪吟的身上了,她很感伤啊。
在山路旁,找一块大石头的地方,顾掬贤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棉垫子垫在石头上,让白雪吟坐下给孩子吃口奶,又从包里掏出一个水瓶子递给白雪吟,说:
“雪吟,你也渴了吧?喝口水吧。”
白雪吟接过水瓶子,仰头喝着水。
顾掬贤仔细看看白雪吟怀里又白又胖的小盼盼,说:“小盼盼长得很像我女儿啊,是在医院生的吗?”
一句话问得白雪吟热泪盈眶,她脑海里立刻闪出盼盼出生那天的可怕场面:蒙蒙细雨,广场上传动的人头,康晶那声嘶力竭的叫喊,李挚那张冷酷无情的脸……高阳、方玉晴、吕向阳……拼死抗争……
顾掬贤见白雪吟那满脸的忧伤,她心里明白,女儿一定是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大劫难啊。
她爱抚的把手搭在白雪吟的肩头上,说:“雪吟哪,人关键的时候需要坚强,一切都是可以战胜的,一切也都会成为过去。”顾掬贤讲着这样的话,可想想姑妈、自己和女儿这三代人的遭遇,不由自主的潸然泪下,她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告诉女儿白雪吟:“妈妈当年受迫害,半夜冒着大雨钻进深山老林,就是你这个年龄啊!但愿我们的小盼盼能够一生平安啊。”
“一生平安”,白雪吟听了妈妈顾掬贤这期望,心里酸楚而茫然。外太公恐怕也是用“一生平安”期望奶奶顾济秀的,外公又用这“一生平安”期望着妈妈顾掬贤,妈妈在生下自己时可能最大的期望就是我这女儿的“一生平安”。代代期盼一生平安,却代代都不平安,非但没有平安,反而多灾多难。女儿盼盼真的会一生平安吗?“一生平安”难道只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一代代人的梦想吗?
下午四时,白雪吟跟妈妈顾掬贤走到大古寨山南坡,王庵隐约可见。白雪吟感到有点怪,以往是走到这个山的西坡,在一块巨石后有凹进石壁的古栈道。王庵在一个山坡的南端,周围都是悬崖峭壁。而今天妈妈却把自己领到一个自己很陌生的环境,路似乎也远了许多。
她疑惑的问:“妈妈,是不是走错了路?”
顾掬贤笑了,说:“妈妈两次冒险去蓉阳,你奶奶特别担心,怕是常住一个地方有人知晓,另外这九华山有几个庵的出家人也都熟悉你奶奶,尽管她们不知道你奶奶的真实身份,可是时间长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啊!奶奶跟老住持师傅讲了自己的苦衷,就搬到一个新的地方,这地方除老主持一人知晓,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这回可是彻底的隐居了。”
白雪吟点点头,她完全可以理解奶奶的担心,二十多年的隐居逃难,万一毁于一旦,这二十多年的苦白吃了还是小事 很可能就丢了性命啊!
她问:“离这还有好远吧?”
顾掬贤说:“咱们这里是大古寨山角下,以前你来走的那个山叫猫儿峰。”顾掬贤指着南边的山“就是那座山峰啊,我们要绕过大古寨山向北走三四里路,还要涉水走过一条小溪,或者绕五里路远不涉水向北奔美女峰,从美女峰再往西北走三四里路就到了。”
“啊,三四里加五里,又加三四里,那还有十多里路啊?”白雪吟惊奇的说:“那里有房子吗,怕不是山洞吧?”
顾掬贤说:“那里原来也是庵院,建制跟王庵基本一样,叫沙弥庵。建国以来,这庵一直就空着,地点又偏,时间一长,人们就把这地方给遗忘了。”
白雪吟尽管才二十三岁,正是年轻力壮时,但爬山可远不如四十多岁的顾掬贤。
她喘着粗气说:“妈妈,那以后女儿来可要多跑十几里山路啊?”
顾掬贤回头拉白雪吟一把,拉上一个小陡坡,说:“不远,你再来啊,从蓉阳坐车到五溪镇,再换车从西边进九华山到二圣殿下车,往南走半里路是一条小溪……哎,现在说了你也记不住,等你走时妈妈去送你,走一趟就记住了。”
天黑下来了,山里的天黑得早,按时间说才刚刚下午七点钟。穿过一段迷宫似的石兵营后,顾掬贤领着白雪吟来到了沙弥庵的山门前。沙弥庵从建筑上看确实跟王庵无大差别,只是更荒凉些,唯一的一条通路就是石兵营——这是由两三人高的风化石组成的一片石林,这片石林宽有三、四里路,不熟悉的人进去是很难走出来的。
顾掬贤刚要推开那破旧的庵门,顾济秀听到外边有动静,已经开门出来了,笑着说:“阿弥陀佛哦,我就知道今天准把我孙女接过来啊!”说着从白雪吟怀里接过小盼盼看了又看,亲了又亲。
白雪吟问:“奶奶,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啊?”
顾掬贤学着顾济秀的样子说:“阿弥陀佛,奶奶身居深山,吃斋念佛,修真养性,已经成仙得道了。”
顾济秀看着顾掬贤笑着说:“又贫嘴,我若是成仙得道,你也就有了半仙之体了。”她又转向白雪吟,“这是第七天接你了,总有一天能接到我孙女和重孙女的,再说以前你妈妈太阳西斜就回来了,今天你看,太阳早都下山了。”
进了庵门,白雪吟仔细打量这沙弥庵,里边的规模建制也跟王庵一样,虽然房子又破又旧,但整个寺院收拾的干干净净,卧室的墙壁都用纸裱糊的亮亮堂堂的。
顾济秀把盼盼放到床上,打开包裹的线毯,小盼盼看着陌生的顾济秀并不害怕,咧着嘴在笑。
顾济秀高兴的说:“阿弥陀佛,小盼盼在看着奶奶笑,缘分呐,这真是缘分呐!”
顾掬贤笑着说:“血脉相连啊,能没有缘分吗?”
屋里很暖和,原来在墙角处,顾济秀怕白雪吟带孩子来冷,生着一个木炭盆。另一个墙角处放有一张条桌,上边堆满了书籍。白雪吟走过去顺手拿起一本翻看,是一本《政治经济学》,书里页面批着密密麻麻的妈妈那清秀的字,又翻看其它的书,均是如此。
顾济秀说:“你妈妈成了书虫了,整天钻在书本里。”
白雪吟被妈妈的学习精神所感动,心想,他们不让我上大学,我可以像妈妈这样自己学习啊!
顾济秀说:“雪吟,上次你妈妈去你那回来,说你怀孕了,奶奶就一直担心啊!唉,也真是快,我小重孙女都这么大了。”顾济秀很高兴“你们看着小盼盼,别一会滚掉地上,我去把饭菜再热一下,你们娘俩也饿了吧,又走这么远的山路,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了?”
顾掬贤把顾济秀给她粘上的胡子都洗了,换上了她的女儿装,回到卧室来。白雪吟见妈妈还是那样漂亮而神采奕奕,下意识地抱住妈妈,歪头看着奶奶顾济秀说:
“奶奶,你哪学的化妆技术啊?今天在车站,妈妈从后边拍我肩膀,我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还以为遇上坏男人啦!”
顾济秀却是满脸凄楚和悲凉,
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沉积在胸中的苦痛全都呼出来:“雪吟哪,奶奶是流着血、流着泪给你妈妈化妆啊!二十多年了,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躲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啊!何时是个出头之日啊?你每次来,奶奶都是既高兴又悲伤啊!我们顾家含冤几十年啊,走死逃亡,怎么就躲不过去这劫难啊!一代代企求平平安安的生活,却一代代重复着凄凄惨惨的遭遇呀!观士音菩萨啊,睁开眼看看我们顾家人吧,不能让我孙女再重走我们的路了!”
顾济秀泪水纵横,顾掬贤和白雪吟抱在一起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