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回
路漫漫兮 老少二人告诉状
风萧萧兮 伤心一病卧城郊
蓉阳县一九七五年的这个“九?一七”大案造成许许多多涉案家庭的恐惧和忧虑。这么大的案子,这是蓉阳县人前所未有的,造成人们极大的不安和惊恐。
和所谓涉案人员的正常往来全都当成是有目的性的串连,亲戚牵亲戚,朋友牵朋友,反革命成员数额呈几何基数增长,甚至牵连到十几个省市。大家都熟悉的可敬的高阳书记作为重犯戴着县钢铁厂特制的七十多斤重的脚镣,老伴许萍得知高阳入狱病情加重,只三天就卧床不起了;白雪吟一家全都被监管起来;吕向阳家呢,老两口双双入狱,家里扔下吕艳艳一个人孤苦伶仃;李莉入狱,全家被看管;国仁头脑快,先行揭发吕向阳、高阳等人所谓罪行、痛哭流涕向女婿吕明修和沈默久诚恳承认犯了错误、受白雪吟等人的蒙蔽,才幸免入狱,一中的雷鸣老师及岳母刘奶奶也都被捕入狱。刘奶奶入狱三天一头撞死在狱中,她的女儿雷鸣老师的爱人刘桂花也被看管在单位,刘桂花的女儿侯丽英在外地也不能幸免;裘五妹一家呢,裘五妹和儿子孟克也作为重犯关在监狱中。
“九?一七”大案对蓉阳县人民是一场大灾难,涉及到的家庭达一千七百一十三户,涉案人员四千九百八十六人,蓉阳县许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其他与本案无关的人每天也都是提心吊胆,说不定什么时候有谁说一句话就可以进监狱,每个人都心神不宁,惶惶不可终日。
在吕向阳家,十九岁的吕艳艳每天晚上早早的就把大门锁好。十月十六日,这个阴雨连绵的晚上,快十点了,吕艳艳躺在床上想着爸爸吕向阳和妈妈叶亚男。
吕艳艳想到半月前国文革跟她讲过,说是一定想办法让吕伯伯和伯母出狱回家,可是半个月了,也没见有什么动静,吕艳艳知道国文革对这“九?一七”大案特别不满,因为把他最爱的白雪莲也抓了起来。
吕艳艳想:“国文革有什么办法啊?除非他求哥哥吕明修说情,可是,哥哥吕明修已经疯了,他六亲不认了啊!连自己找吕明修都不成,他国文革还能怎么样啊!这‘九?一七’大案主要是吕明修和沈默久说了算。”
吕艳艳一想到哥哥吕明修,气得直咬牙:爸爸说他是个畜牲,爸爸和妈妈说,宁可死也不会向他求情。吕艳艳想到白森叔叔这一家一个都未能逃过这一劫难,雪莲姐被捕入狱,雪峰被学校看管起来了。也不知白雪峰现在怎么样了。吕艳艳掉下泪来。
吕艳艳忽然听到门铃响,把她吓了一跳。吕艳艳紧紧地抱着枕头,沉静一会儿,听到门铃还在响。
吕艳艳想:说不定是白雪峰逃出来了。白雪峰每天都和一些被看管的人睡在一个办公室里,管的也不算太严。
吕艳艳推开房门,见下了一天的雨还没有停,拿起放在门边的雨伞,来到大门旁问:“是谁呀?”
听到一个粗声大气的声音说:“我们是公安局的,开门。”
听说是公安局的,吕艳艳吓了一跳。
但她没有开门,问:“我们家就只剩我一个人,你们有事明天来,这三更半夜的我不能开门。”
这时听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艳艳,开门,我和你爸爸回来了。”
吕艳艳听出是妈妈的声音,把重重的顶在院门上的大木头搬开,又把门插棍拉开,门开了。
站在雨中有四个人影。其中一个高个子对吕向阳说:“你们俩就进去吧,要记住,不准外出,不准和任何人接触,要闭门思过。”说完跟另一个人走了。显然这两个公安人员是押送吕向阳和叶亚男的。
吕向阳和叶亚男进了院子。吕艳艳又把门插好,用大木头顶上。
进屋后,吕艳艳高兴的问:“是不是都被放出来了?”
吕向阳气忿的说:“我他妈不想出来,宁可死在监狱里,听说是国文革把我跟你妈妈弄出来的,不知他们又搞什么鬼,别人还都押在里边。”
吕向阳说着把裤脚挽起来。
吕艳艳见吕向阳两个脚脖子红肿,有的地方已经发炎,心疼的说:“爸爸,这腿是他们打的吗?”
叶亚男见了,俯下身去仔细查看,惊问:“这是怎么搞的?”
吕向阳骂道:“他妈的这帮兔崽子,我每天戴着七十多斤重的脚镣,能好吗?他们是想让我死在监狱里。我偏不死,我就等着看吕明修、沈默久这些人死。”
叶亚男问:“别人也这样吗?”
“我哪知道,进去后关在小号里了。高阳书记、杜施正、方玉晴甚至白雪吟、李莉恐怕都是这样,听说他们也都分别关在小号里。”吕向阳很为这些人担心。
吕艳艳问:“爸爸,什么是小号啊?”
“什么是小号,就是一个人的小牢房,又湿又闷;快去烧点热水,我从进去到现在,没脱过衣服,我先洗洗;亚男去烧饭吧,先吃顿饱饭。他妈的,这帮狗东西,真够狠的呀。”吕向阳骂着。
叶亚男想到白雪吟边烧饭边流泪,听吕向阳说是国文革把她和老丑弄出来的。国文革还真的有本事,可他是怎么弄出来的呢?能不能把高阳、方玉晴、白雪吟和李莉也弄出来呢?她想这国文革是不是求的吕明修呢,她想明天要去找国文革,求他把高阳、方玉晴、雪吟和李莉等人给弄出来。
到凌晨一点,大家才睡下。
吕向阳和叶亚男却睡不着觉。
吕向阳问叶亚男:“你见过白雪吟吗?”
叶亚男说:“我也盼着见到她,让孩子想开些,一直都没见到,连李莉也没见到。我们那个号里关着十二个女的。”
吕向阳说:“这样看来,雪吟和李莉也都关在小号里啦。”停了一会儿,他问叶亚男“家里还有钱吗?”
叶亚男说:“咱们进去前还有二十元钱,这些天艳艳还不得花些吗?”
吕向阳说:“明天你看看还有多少钱,趁这机会,我得逃出蓉阳县啊,不能这样让吕明修、沈默久他们任意所为,我要到都城去反映情况,现在就只有我暂时还有这个条件啊!我得把高阳他们救出来呀。我走了以后你就是一句话‘不知道’,大不了再把你关起来,不会把你怎么样。可高阳书记这些蹲在小号子里的人处境危险,我拼死也要救他们啊,没钱我要饭也要到都城去。”
叶亚男不太赞成吕向阳去冒险,她说:“到都城又能怎么样呢?白雪吟和李莉若是不去都城,能惹出这么大一场灾难吗?”
“唉,这只不过是个导火索,没有白雪吟和李莉去都城,这些人也会变着法子整人的,没听说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白雪吟去都城为什么还要牵涉高阳书记啊?他们的目的就是置我们这些老家伙于死地呀。过去小日本的枪子没打死我们,今天他吕明修、沈默久也休想得逞。”说到这里,他起身开了灯:“亚男,你看看还有多少钱,我今天连夜就得走,这帮东西说不定回过味来又把我抓起来了,那我再想走可就没有机会了。”
叶亚男这一个月来的监狱生活使她感到困倦不堪,说:“明天还来不及吗,先好好休息一晚上吧。”
吕向阳如同当年指挥战斗一样,非常坚决甚至是带有命令的口气说:“我让你看就快看,这是命令!听我安排不会错,立刻行动!”
叶亚男找遍了三个抽屉,把所有钱都凑到一起,数了数说:“十二元三角钱,你全带上吧,还有九斤全国粮票。”
吕向阳已经穿好衣服,他接过钱,从中拿出五元钱说:“这五元你们留着,娘俩个还得生活呀,我只要走出蓉阳县城就会有办法的。”
叶亚男心里明白,这年头有什么办法,没钱没粮票就吃不上饭,不要说去都城了,饿也饿死了。
流着泪,硬是把那五元钱塞给吕向阳说:“我们守家在地,总不会饿死吧?你在外边离了钱和粮票可是寸步难行啊,把这五元钱也带上吧。”
吕向阳坚持把两元三角钱留下来,吕向阳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工作证,军功章,转业证等都带在内裤的小兜里,说:
“亚男,如果明天头午没有他们来找我,你下午两点就去告诉他们,说我中午出去上厕所到现在没回来,以免牵连你;你放心,他们抓不住我,万一抓回来也没你的关系。”
叶亚男从门旁边拿起吕艳艳的雨伞说:“你把这伞带上啊,外边还在下着雨,你可要多保重啊!万一在哪出了事或者身体不好,一定想办法捎个信回来啊!”
吕向阳从柜子里拿出一把油纸红色雨伞。说:“我带着这把雨伞,你快进屋去把灯关了,别出来,万一外边有人监视会连累你的。你放心吧,我吕向阳死不了。”
叶亚男流着泪说:“快走吧,已经三点了,快亮天了啊。”她心里纳闷,吕向阳为什么要带着那把红油纸伞呢?那把伞他一直珍藏着。
吕向阳轻手轻脚地来到大门旁,听到门外有说话声,他知道是有人守在门旁。吕向阳轻手轻脚的从东边墙翻到邻居家院子里,又从邻居家翻墙到东边一家,轻轻的开了那家院门,出院门后,他撑起伞向东走向顾家山。他犹豫了一下,心想,如果亮天时被他们发现我出逃,这些人以为自己去省城或去都城,必然往省城和都城两个方向追赶,所以为安全计,应该向相反的方向——南边走,出城后继续南行。想到这,他从顾家山沿七星河向南走,他来到七星河通往白森家的安邦桥,他走过小桥准备沿七星河向南先到朱备山,白天就躲在朱备山中,晚上再行走。刚绕过八角亭,却见顾家大院西墙下有个黑影向这边移动。
吕向阳机警的躲在八角亭旁边,那过来的人在路边捡起一根棍子,压低声音但却很严厉地问:“是谁,快出来。别他妈的装蒜,我早就看见你了!”
吕向阳没有吭声,他轻手轻脚的向八角亭另一侧移动。
那人以为吕向阳还躲在原处,一边吆喝一边摸过来。
吕向阳突然从他身后窜出,扭住那人一只胳膊;那人唉哟一声,被吕向阳摁倒在地上。
吕向阳低声问:“你是谁,在这干什么?”
“你是吕伯伯吧?我是白雪峰啊!”白雪峰趴在地上说。
吕向阳放开手,说:“我还以为是来抓我的人呢?”
白雪峰站起身低声问:“吕伯伯,你是逃出来的吗?”
吕向阳低声说:“是他们昨晚半夜时把我放出来的。”
白雪峰疑惑地问:“吕伯伯,那你这是干什么去啊?”
吕向阳无法回答,只好岔开话反问:“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干什么去啊?”
白雪峰说:“我怕艳艳一个人在家出事,从学校逃出来回家看看。我现在正想到你家去看艳艳呢!”
吕向阳说:“艳艳挺好的,你叶姨也放出来了。你就别去了,我家那有人看管,想再惹出别的事来。那你快回家去吧,我,我是睡不着随便出来走走。”
白雪峰听口气,知道吕向阳在说假话,随便走走,下这么大的雨能走出这么远吗?他毕竟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了,这种简单的判断能力还是有的,吕伯伯可能是怕再被抓回去,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白雪峰说:“吕伯伯,我知道你是想找个地方藏起来,这样吧,你到我家,我把你藏在原来叶阿姨那屋子里。现在那屋全是一些烧火柴,我给你安排好,你就躲在那。我每天晚上偷着逃出来看你,给你送饭,白天你睡觉,晚上出来活动一下。”
吕向阳考虑到白雪峰不是当年十三、四岁的小孩子了,加之他和艳艳的关系,犹豫了一会儿低声说:
“雪峰,伯伯还不是那么胆小怕事的人啊,监狱里还关着那么多人,你高阳伯伯还有雪吟姐姐,很多人都关在小号里,时间长了会被折磨死的。我要逃出去,到都城去反映情况,要救他们出来啊!”
白雪峰听后一句话也没说,拉着吕向阳沿着顾家大院西墙来到到居安门,进了院子,回到屋里打开灯,拿起笔写了张字条:
“别惦记我,过几天回来。 白雪峰”
放到桌上,回头对吕向阳说:“伯伯,快走,我跟你一起去,你年龄大了,没人照顾可不行啊!本来我把家里的八元钱和五斤粮票想送给艳艳的,现在咱们就当路费,走吧。”
吕向阳知道是无法拒绝白雪峰的,一想也好,总可以有个照应,就说:“走吧,我们先进朱备山,如果他们要追赶会往北追的,我们先往相反的方向走,往南走,然后坐船逆水去武汉,从武汉乘火车去都城,这样安全些。”
天快亮时,吕向阳和白雪峰进了朱备山。他俩继续向南走,沿着一条小溪又走过三道山口。在一个山脚下茂密的竹林中,两人坐下来休息。透过竹林,他们看到天气有些放晴,两人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拧出水去,挂在竹子上晾着。
白雪峰看着吕向阳身边的那把红色油纸伞,说:“吕伯伯,带这伞也用不上,扔它吧!”
“哦,不能扔,这是咱爷俩的保护伞啊!”吕向阳拿起那把伞。
白雪峰说:“吕伯伯,你在这等我,我出去找些吃的回来。你千万别离开这,不管时间多长,我都会回这来找你的。”
吕向阳想想,也只能这样,他自己在这蓉阳县地界是绝对不敢露面的,他嘱咐白雪峰说:“要小心些啊,遇到有人盘问也不要慌张,想好了怎么回答。”
白雪峰顺小溪走出两里多路,见有一条人行小路,交叉着小溪向东。他沿小路向东又走有三四里路,见有个小村子,大约有三十几家住户,他沿小路走进村口。
有两个人戴着Z反团红袖标的拦住他问:“唉,同志,你打哪来啊?”
白雪峰回头指指来的方向,没有说话。
那两个人其中的一个又问:“你看没看见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脸上有伤疤,一只眼睛。”
另一人又补充说:“他原来是蓉阳县县长,现在是集团首犯,逃跑了,你见了吗?”
白雪峰摇着头说:“我哪见这个人啊,这离蓉阳县城有多远啊?”
其中一个人说:“这离蓉阳县城三十五里路,听说这老头是往省城方向跑了,但县里以防万一,所以广播通告了全县注意这个人。”
白雪峰说:“我要见了他,先砸死这老家伙。我听那边人们议论说已经抓住了。我进村找个同学,先走了。”
白雪峰绕到村里,谎说自己走迷了路,讨了三家,共讨了四个菜饼,揣在怀里;又在一家用三毛钱买了八个煮熟的鸡蛋,他怕吕伯伯坚持不住,要给他增加点营养。他不敢再按原路返回,绕到村后进山,翻了两道山梁,才来到吕向阳躲藏的那片竹林,可是,却不见了吕向阳。白雪峰心里有点紧张,会不会真被抓走了?
白雪峰边找边低声叫着:“吕伯伯,吕伯伯。”
有好一阵子,吕向阳从一片浓密的树丛中走出来,见白雪峰那惊恐的神色,笑着说:
“别着急,伯伯在这里。”
白雪峰埋怨的问:“吕伯伯,我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吗?”
吕向阳笑着说:“这是非常时期呀,我得防着点儿,万一你被他们抓了供出我来,或者你被跟踪了,那不就让他们一窝端了吗!”
白雪峰告诉他村边有两人盘查。
吕向阳说:“亏得我连夜逃出来,我就知道放出我他们会后悔的。小子们,我老吕这回就高他们一招儿。”
两个人坐那里吃着白雪峰弄来的菜饼,鸡蛋。
白雪峰说:“伯伯,你吃鸡蛋,菜饼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