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吃。”他把一块菜饼塞进嘴里,费力的嚼着,咽下去后说:“还亏得你来,若不我下山非让他们认出来不可。”
白雪峰说:“吕伯伯,你真有几招哇,昨天晚上一下就把我摔倒了,现在我这胳膊还疼呢!”
吕向阳得意的说:“我那是擒拿术,等以后伯伯教你。再如今天,不能在原地傻等啊,万一你若是出了事或者叛变了,那我还怎么脱身啊?”
白雪峰佩服的点点头。
吕向阳和白雪峰走了三个晚上,出了蓉阳县。加上他们向相反的方向走,一路还算安全。第四天,他们乘上江船逆水奔向武汉。
在武汉,他们蹲了两天,白雪峰打听准了一列驶向郑州的货车,为了省下路费,再说两人也根本没钱买都城的客车票了,只好爬上货车。好在那年头管理混乱,有许多不怕苦搭货车图省钱的人。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下旬,吕向阳和白雪峰来到了人民仰慕的都城,正好赶上上边在召开“打招呼会议”。露天广播播放着《打招呼的讲话要点》。
广播中一个男子浑厚有力的声音说:“华清大学出现的问题绝不是孤立的,是当前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反映,这是一股右倾翻案风。”
吕向阳听了,感到情况有变化,形势对自己这次来要办的事很不利,他没敢冒然行事。
他想:要先了解一下情况,不能再给蓉阳县“九?一七”大案火上浇油啊,那等于把高阳、白雪吟他们推向死亡啊。
到十二月四日,吕向阳看到有关报纸刊载的都城大学、华清大学大批审的文章——《教育革命的方向不容篡改》。文章把教育部长根据党中央指示积极着手整顿教育工作的讲话说成是“奇谈怪论”,把矛头直接指向了人们爱戴的老同志。
从这形势看,明显对老干部们不利,怎么办呢?吕向阳感到呼告无门,高阳、方玉晴等这些老干部和白雪吟、李莉……正在受着死亡的威胁啊!一急之下,真的就病倒在都城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了。
吕向阳拉着白雪峰的手低声说:“雪峰啊,赶紧离开火车站,万一县里派人来都城,我们在这里很危险啊!”
白雪峰也正着急,他也怕蓉阳县追到都城来,他把吕向阳背出火车站,雇了一辆三轮车,把吕向阳拉到郊区。三轮车走后,白雪峰背着吕向阳来到郊区一块农田中的破瓜窝棚里。
北方的冬季在零下十几度,白雪峰在城里垃圾堆中拾到几件非常破旧的大衣给吕向阳盖在身上;白雪峰知道吕向阳是一股火才病倒的,他就给吕向阳买些退烧的药;每天进城在郊区饭店中捡些剩饭剩菜回来喂给吕向阳吃。
过了有十几天,吕向阳的病非但不见好,反而愈来愈重了。
一天晚上,吕向阳似乎清醒一些。
白雪峰特别高兴。
吕向阳有气无力的说:“雪峰啊,我这回怕是不行了!伯伯问你,我要是死到这里,你怎么办啊?”
白雪峰想借着窝棚缝隙中透进的寒冷的月光,看看吕向阳的神情,可是看不清楚。
他把盖在吕向阳身上的破大衣给吕向阳盖严实一些,问:“吕伯伯,你冷不冷啊?”
吕向阳没有回答白雪峰,还是在问:“雪峰,伯伯要是死在这你怎么办啊?”
白雪峰知道这是必须得回答的,他想了想说:“吕伯伯要真的死在这里,我一定把你背回到蓉阳去,不能把你扔到这里呀!”
吕向阳没有言声,他实在是没有气力再讲话了。
有好一阵子,吕向阳缓过一点气力来,声音微弱的说:“不要干傻事了,我死了你就不要再管我了。要想到蓉阳监狱里你高伯伯、雪吟姐那些人快被他们折磨死了。把我的证件都拿着,要拼死到上边去反映情况,一定要救出他们啊!”
吕向阳呼哧呼哧的喘息着。
白雪峰抽抽噎噎的哭着说:“吕伯伯,你不会死的!吕伯伯,你不会死的!”
吕向阳喘息着说:“我这个时候是不该死呀,可这不是依人的意志的事呀!雪峰啊,我死后,你把我这把伞带在身边,以后就交给白雪吟吧。告诉她,这是她妈妈顾掬贤的雨伞啊!”
白雪峰早知道白雪吟并非是自己的亲姐姐,可雪吟姐的妈妈是顾掬贤,这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白雪峰问:“吕伯伯,你认识我大姐的妈妈吗?她现在在哪里呀?”
吕向阳喘息着,没有回答。
白雪峰伸手摸摸吕向阳的额头,依然很热。
吕向阳低微的声音说:“我认识你雪吟姐的妈妈,她叫顾掬贤,早就死了,已经死二十多年了!”
白雪峰好奇的问:“吕伯伯,听说我大姐的爸爸是反——”
吕向阳没有再说话。
白雪峰关切的问:“吕伯伯,你渴不渴,喝口水吧!”
吕向阳依然没有说话。
白雪峰呼的坐起身来,头碰在窝棚的斜顶上,他惊叫着:“吕伯伯,吕伯伯!”
吕向阳昏昏沉沉的,问:“怎么的了,雪峰!”
白雪峰哭泣着说:“伯伯,你不要紧吧!”
吕向阳用微弱的声音安慰着白雪峰说:“不要紧,我很乏困,你也睡吧,跑了一天了,也累了吧?”
早晨起来,白雪峰钻出窝棚,天很冷。白雪峰颤抖着跑到窝棚东边撒了泡尿,又急忙钻进窝棚。
他伸手摸摸吕向阳的上额,见吕向阳动了一下:“吕伯伯,你醒了?”
吕向阳强睁开那只小眼睛,微微的点点头。
“吕伯伯,我给你洗洗脸吧。”说着,白雪峰从窝棚边上拿起一个脏兮兮的塑料小桶,用那分不清什么颜色的毛巾接着,倒上点水。毛巾湿了,白雪峰给吕向阳擦脸,擦完脸,又从破大衣下把吕向阳的手拉出来擦了擦。
吕向阳想睁开眼睛,可眼皮仿佛麻木了,他睁不开眼睛:“雪峰啊”吕向阳声音很低“想办法弄一支笔和几张纸来啊,我说你用笔记。你自己不能去乱闯啊,我若是不行了,你就拿着记的材料去找方玉晴的儿子郑德军,他在新华社。要救下高阳这些人的命啊!”
白雪峰见吕向阳大口的喘息着,说话很吃劲,马上说:“吕伯伯,我知道了。你解手吗?”
吕向阳点点头。
白雪峰从下边把破旧的大衣掀开,把吕向阳的裤子脱下一半,用一个捡来的破塑料瓶子给吕向阳接尿。
白雪峰从窝棚角处拿过几张旧报纸垫在吕向阳屁股底下说:“吕伯伯,要解大手你就便在报纸上吧!”
“看看报纸上有没有照片什么的,可别犯这错误呀!”吕向阳声音微弱。
白雪峰俯下身去,见报纸上确实有照片,是文化学习活动小组人的。
白雪峰慢慢的拉了一下,报纸被吕向阳的屁股压着,白雪峰说:“没有,都是别的的内容!”
吕向阳知道白雪峰在说假话:“有就有吧,我吕向阳命都要没了,顾不了那么多了,爱谁谁吧!”
他肚子一憋劲,一泼恶臭的屎拉在报纸上……
上午十点钟,白雪峰提着装满水的小塑料桶,破旧的也是捡来的书包中装着从饭店捡来的半根油条、馒头、咸菜,兜里揣着一支圆珠笔和学生笔记本子,回到了窝棚。
白雪峰把堵在窝棚门上的几捆玉米秸搬开,钻进窝棚里,叫着:“吕伯伯,我回来了!”
吕向阳想抬起头,可是,他已经没有这个力气了。
白雪峰坐在吕向阳身旁,打开书包,用手捏着一根萝卜咸菜条说:“吕伯伯,先吃一块咸菜。”
白雪峰把咸菜条送到吕向阳嘴边。
吕向阳本来没有一点儿胃口,可是为了争取活命,为了解救高阳这些人,他坚持着吃东西。
白雪峰问:“吕伯伯,有半根油条,吃吗?”
吕向阳点点头。
白雪峰把油条撕成小块,蘸点水放到吕向阳嘴里。
吕向阳坚持着把这半根油条吃下去了。他说:“不吃了,吃不去了。你快吃吧!”
白雪峰说:“吕伯伯,还有馒头呢,再吃点吧?”
吕向阳说:“吃不下了,我喝口水吧!”
白雪峰用瓶盖接着水,然后喂给吕向阳。
吕向阳说:“雪峰,你快吃吧!”
白雪峰就着凉水和咸菜条吃了四个半块的馒头。
吕向阳见白雪峰吃完了,问:“纸和笔弄到了?”
“嗯,是我和一个小学生要的。”白雪峰从兜里掏出学生本子和圆珠笔。
吕向阳似乎比昨晚有了些精神:“我说,你写吧!”
白雪峰准备好了,说:“吕伯伯,你慢点说,我这字写不好,也写不快!”
吕向阳声音很低,一次说四五个字,直到十二点了,才记了有一页纸。
白雪峰停了笔,说:“吕伯伯,你也歇一会儿,我出去找咱爷俩晚上的饭。”
吕向阳说:“好吧,你去吧!”
下午三点钟,白雪峰回来了。这回挺丰盛,还从饭馆捡来几样人家吃剩的菜和剩的一瓶底白酒,也有一两多吧。
白雪峰高兴的说:“吕伯伯,今天有菜,还有酒呢!”
吕向阳听了似乎很兴奋,想要坐起来。
白雪峰把吕向阳扶起来,可是吕向阳感到眼前发黑,头晕恶心,只好又躺下去。
白雪峰从外边折了两根蒿杆当筷子,夹了一口菜喂给吕向阳。
吕向阳把菜咽下去后,白雪峰用瓶盖倒上白酒给吕向阳。
白雪峰说:“看样子是当官的们吃饭,一桌子六七个人,喝了有三四瓶酒,我把剩的菜饭分给别的捡饭吃的孩子一些,剩的我就都拿回来了。”
吕向阳把这一两多酒都喝了,又吃了两口米饭:“好了,我是酒足饭饱了,死了也不是饿死鬼了。你快吃吧,吃完了我们继续写。”
白雪峰吃完饭,吕向阳接着上午的继续说着,白雪峰继续写着。
到下午六点钟,白雪峰把吕向阳说的全都记下来了。
吕向阳说:“雪峰,你念一遍我听听。”
“好吧!”白雪峰念着:“首长:我叫吕向阳,是一名普通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曾当过蓉阳县副县长,县长兼县委书记。现在,蓉阳县发生了一件惊天的特大冤案,全县有近五百人被关进监狱,有四千多人被隔离监管。五十七岁的高阳是位副军级干部,参加过抗日战争、三年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他身上留有九块伤疤,为革命他家有三口人在战争年代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样坚定的革命者却被定为特大集团的首犯,还有郑铮将军的遗霜、延安时期的红军老干部方玉晴,也被定为集团要犯,还有许多这样的老干部和白雪吟、李莉等优秀的青年被关进监狱。他们受到非人的待遇,戴着特制的七十斤的重镣,终日蹲在只有一平米的小水泥号子里。首长呀,在全国人民家喻户晓的那首歌《东方红》中,‘东方红,太阳升……他为人民谋福利,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别的地方都什么样,我不清楚,蓉阳县这个有三十六万人口山区小县,自从‘文化学习活动’以来,人们是过着衣不暖身、食不饱腹的艰苦日子呀;精神上还受着莫大的煎熬啊!几乎所有的老干部都被批审,被划定为走Z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现在又几乎都被列为特大反集团的要犯;文化界、教育界、科技界稍有点成就的都被定为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蓉阳县需要大救星!人们从《工作报告》和重新起用老同志看到了光明的前景,可是哪成想,好景不长啊!现在又对《水浒》开展批审了,难道是把矛盾指向了敬爱的老同志们吗?这是为什么呀?报载,说象‘文化学习活动’这样的活动隔几年就要搞一次,还要搞七、八次。不行啊,我坚定地相信这不是上边的意愿。
我吕向阳冒死进都城反映情况,形势有变,我病卧城郊将死。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依据党章程的原则,我以一个普通党员的身份请求迅速解救蓉阳县高阳等几千人于水火之中啊;同样以一个普通党员的身份请求结束‘文化学习活动’,以后不要再搞这种自相残害、自我消耗的活动了。”
白雪峰念完了,他皱着眉说:“吕伯伯,我看这信不行啊!会不会把你当反——抓起来呀!现在谁敢说‘文化学习活动’不好哇!”
吕向阳咬着牙:“这是我的心里话,也是亿万人民的呼声。我死了,就把这信邮给上边,我要是活过来就先收着吧!”
这一夜,吕向阳不断的咳嗽,白雪峰起来几次,把自己的大衣也给吕向阳盖上了。
这天早晨,白雪峰用几捆玉米秸把瓜窝棚的门堵好。他仅穿着一件单衣服,背着一个破黄书包,手提一个脏兮兮的白塑料桶。由于天冷,他一路小跑来到市里离他们近的一家饭馆,等了好久,又被人家哄赶了好多次才弄到一些吃的,塑料桶也装满了水。他又一路跑回郊区的瓜窝棚,见吕向阳还是昏迷不醒,他喊了几声都毫无反应;他来到外边,把窝棚门用玉米结堵好。稀稀拉拉的下着小雪,空空旷旷的田野中连个人影都没有。怎么办啊,应该想办法把吕伯伯送医院去治疗。白雪峰又搬开堵在门上的玉米秸,他钻进窝棚,用湿毛巾给吕向阳擦擦脸。吕向阳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白雪峰急得哭了起来。他想:就这样,自己也没办法送医院啊!如果吕伯伯死了,该怎么办?一定要火化了,把骨灰背回蓉阳去。他伸手摸摸吕向阳的脸,冷冰冰的,吕向阳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天黑了,天气骤变,满天飘着大雪,还呼呼的刮着西北风。
白雪峰在漆黑的窝棚里守着吕向阳,他屏着自己的呼吸,仔细地听着吕向阳那微弱的呼吸声,他生怕这微弱的呼吸声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