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君山园中,盖的几处宅子即将落成时,已是3个月之后的事了。
按照令华卿原本的意思,在自己住的屋子周边盖个两三栋便是了,谁知令华卿每日进进出出,瞧着这院子里的房子一栋栋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妥,指指点点几番,最后前院后院加上池子、书房、厨房、花园等地,竟活生生被他“指点”出个二进院子来,莫白担心若是刮风下雨,房子与房子之间不好行走,便又在彼此之间都搭了廊子,如此一来,本就是个粗糙的平民小园子,竟最后被打造成了个后花园,莫白又让人种了梅花、桃花等花植,这小园子便更像那么回事儿了。
这日令华卿出门回来,瞧着工匠们进进出出,搬东搬西,竟不自觉生出了“家”的温馨感。一路沿着廊子走去,看到自己住的屋子边,莫白正指挥着两个匠人将一块牌匾挂在新盖的小屋门上。
瞧着令华卿静静立于廊子处看自己,莫白连忙上前笑道:“公子回来了?可又是去练剑了?”
令华卿点点头:“你们挂的什么字?”
“哦,这屋子离您的屋子最近,原本打算盖了来给尽欢来住,也好传唤,可奴前几日细细看了看,这屋子朝向甚好,给尽欢住有些浪费了,公子好读书,爱写字,书又多,不如直接给您拿来做单独的书房才是最好的,故而奴令尽欢从您的墨宝里,找了两个字来,叫街上的工匠拿最好的楠木,按照您的字迹,给这屋子雕了块匾。”
令华卿听着,饶有兴趣,这莫白倒还真是费了些心思,竟瞒着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来,也是有心了,便笑道:“转过来,我瞧瞧你都‘偷’了我什么墨宝去给人家刻!”
“转过来!转过来!给公子看看!”莫白转身,对那些匠人说着,那些匠人便停下手中的活,齐齐将那略有些分量的牌匾缓缓转了过来。
“清园”
两个字刹那间映入眼帘,令华卿心中一紧,似被人生生攥住了一般发疼,思绪一沉,脸上的笑容不自觉隐去。
莫白便道:“奴没什么文化,亦不知道给这书屋取个什么好听的名字,觉得公子喜欢清静,想着到底是叫‘清园’呢,还是‘静斋’呢.....翻了翻公子的墨宝,也只找到‘清’字和‘园’字.....故而就让人雕了这两个字......”
莫白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笑了笑,再抬头看向令华卿,才发现面前的人眉头紧锁,脸色暗沉,不知是突然遇到了什么事,亦不知是自己哪句话讲错了,连忙收敛了笑容,毕恭毕敬问道:“公子......是.....不喜欢这个名字?”
令华卿遂反应过来,连忙隐了面上的不悦,收敛了过往记忆,嘴角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哦没有,都挺好.....只是我平日太过安静了也不行......莫叔,改个名字吧,就叫.....‘自在观’吧,随便什么人的墨宝都可以.......”
莫白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令华卿抬腿便走了,心中一时莫名,思虑片刻,心道这人可能是不喜欢这“清园”的名字又不好拂了自己的面子吧,都怪自己擅自做主,自以为是,便只好对匠人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别挂了。
“老爷,那这牌子如何处置啊?”其中一名匠人问道。
“搁东边小院去吧,那里离公子的住所远,又靠近大门外偏侧,公子看到的机会少,免得碍了他的眼。”莫白无奈,毕竟也是花了近五十两银子买的楠木雕的,还是莫要糟践了他的笔墨和银子了。
匠人们只得点点头,几人合力将那牌匾抬了出去。
一番短短对话,使得令华卿短暂陷入过去的记忆,一时间胸闷不已,喘息几声,未有改善,在屋子里走了几圈,令华卿依旧觉得不舒服,只得踱了步子,朝后院走去。
莫白令人在后院开了块地,种了些许菜,说是摘菜方便,不必上集市去买——令华卿对莫白的许多做法是肯定的,他和自己一样,都不是奢靡的人,这也是为何自己越发信任莫白的原因。
后院的地虽是开垦好了,但却还未种上菜,远远看去,一片泥泞,唯有一个弯腰的身影,似乎背着一个布袋子,背对着自己,在泥泞中忙活着些什么。
那身影并不壮实,瞧着像是个女子,令华卿瞧了许久,看不出来是谁。近些日,这园子里的人越发多了起来,自从那李釉心在此生了孩子后,莫白又从明鼎轩遣了好些个家奴来,再加之匠人进进出出,男男女女皆是一身土布素衣,令华卿常常分不清哪些是君山园的家奴,哪些是盖房子的匠人。
远远瞧这宽广的风景,不远处是老君山脚,山脚下的赭水河潺潺之声远远近近随风飘入耳中,几块菜地铺成于面前,周遭种了些还未发芽的树,因着入冬瞧着虽是萧条了些,但地间劳作的人,却似乎又给这宁静的世界带来了一丝祥和。
思绪被风吹向天边,许是先前莫白的那块“清园”牌匾,亦或者是如此巧合地提及了“静斋”,这两个词,又一次令自己陷入了过往神伤,杜诗阳的脸高高低低在自己眼前晃动,令华卿挥之不去,又无法停止不去想念。
若她不是当今女帝,或许他和她之间,便不会掺杂了那么多的家国天下的利益在其中,或许,他们也许也可以是一对良人。
可若她不是女帝,当初自己亦不会存了私心有目的去接近.....
罢了罢了,一切都是宿命,一切都是孽缘。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她从未知晓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唯一知晓自己还活着的章万安找不到自己,那么自己将永远消失在那个令自己心碎的京华城。
杜诗阳.....罢了,她与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无论是误会亦或者是狠心,他和她之间都过去一年了。
是啊,一年的时间都快过去了......
令华卿止不住去回想已随风骤逝近一年的曾经,直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将自己拉回现实。
不远处正在劳作的身影,突然直起腰身,双手反向拍了拍身后背着的布囊,但显然并未有效,不得不小心翼翼解开缠在胸前的结,将孩子小心翼翼转回前身,耐心哄起来。
原来是李釉心。
令华卿竟一时没认出来。
三个月前,李釉心在院子里产子后,令华卿虽是安排了莫白将人留下来,又盖房子造院子的,可自己却几乎没有再见过李釉心。
令华卿白日难得在院子里呆着,这是众人都知晓的,公子好练剑,身子爽利的时候,白天几乎不在院子里,再加之李釉心关在屋子里做了一个月的月子,出来后几次三番想带着孩子去感谢令华卿,可白天都未曾有机会见到人。到了晚上,男女授受不亲,李釉心又不便叨扰,故而竟是三个月过去了,即便一个院子住着,两人都未曾见过。
难怪一时没认出来,令华卿心中嘀咕着。
哄了孩子几声,那孩子便静了下来,李釉心温柔地拍了拍襁褓里的孩子,想着把孩子放回背上,一转身,便见不远处有男子盯着自己,愣了一会儿,脸上不自觉笑起来,便抱紧了孩子,朝令华卿行来。
“釉心见过先生,”李釉心款款行礼,令华卿的脸本就生得俊美,又是救过自己恩公,便就是三个月不见,她还是记得的。
“是你?”令华卿嘴角勾起一抹礼貌的笑容。
“是,先生还记得釉心,”李釉心柔声笑道:“承蒙先生照顾,釉心在君山原生活得很好。先生的大恩大德,釉心没齿难忘。”
“住得可还习惯?”令华卿随口问道。
“再好不过了,”李釉心感怀不已:“莫叔和尽欢他们对釉心和孩子极为照顾,若非先生,釉心和孩子怕是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若是好,便就在此安心住下,”令华卿瞧了瞧这逐渐像个家的大院子:“若不是你和孩子,我倒也没想过把这里修葺一番。你来了,这里倒也像个人住的地方了。”
“釉心惶恐,怕孩子叨扰了先生清静。”李釉心说得是实话,毕竟孩子还小,偶尔夜里闹夜,自己总是担心吵醒了面前的无名先生,幸而这孩子很是安静,难得夜起,便是喝奶,亦只是哼哼唧唧几声。
“他可有名字了?”令华卿带眼瞧了瞧襁褓中的孩子,小小的脸蛋红扑扑的,粉雕玉琢甚是可爱。
“铭恩,张铭恩,”李釉心连忙道:“釉心和他,皆是先生救下来的,故而.....故而釉心给他取名张铭恩,要让他记住先生的恩情,日后长大了,让他就在这园子里找个差事,听候先生差遣......”
令华卿点点头,又问:“你在此处做什么?”
“哦,釉心觉得这块地挺不错,便问莫叔要了一小块来,想种些草药。”
“种草药?”令华卿一愣,随即想起来,莫白曾对自己说过,这李釉心曾是个江湖游医,对草药有所研究也是正常,便又笑了笑:“我以为这只是莫叔拿来种菜的。”
“莫叔是个好人,他瞧着釉心喜好这些,便主动划了一小块地予我,”李釉心很是高兴:“这样,日后待孩子长大了些,釉心又可以出门给人看病,赚些钱了.....”
一阵莫名的心悸袭来,令华卿突然一阵不适,不觉捂了捂心口,又觉得有些胸闷,但不欲李釉心瞧见,只得令点点头。可胸口传来的闷钝痛感越发明显,时不时还伴随着缓缓袭来的腹痛,感觉自己不能在此处久站,便稳了稳身子,想要告辞。
还未走两步,便有些踉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