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诗阳毫无征兆降临赭琉，章万安一无所知，待到闻喜突然出现在赭琉县府衙时，恰好是亥时一刻。

一时间赭琉县府衙如临大敌般紧张，那李道然何曾见过君王，当即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随了章万安至府衙门口迎驾。

三辆马车，不过十名宫奴，当今女帝已经以最朴素简单的出行方式，以最快的速度马不停蹄到了赭琉县。

“陛下为何突然亲临赭琉县？”章万安心中突突作响，但面上仍旧保持了镇定，尽管疑窦丛生。

杜诗阳站在府衙门口，将四周扫视了几许，瞧了瞧面前七八十个跪着的人，料想整个府衙的人和章万安的人都出来了，便也不摆架子，只随和道：“听闻你在赭琉县治县有方，瘟疫渐散，故而朕微服私访而来。”

“陛下前来竟毫无告知，臣妹毫无准备，恐招待不周，还请陛下.....”

“既然是微服，便不用那么多规矩。”杜诗阳打断章万安的话：“若是提前告知，怕你们大动干戈准备，倒也不必。朕多年前与你一同畅游赭琉，而今入了城，虽是夜色，但觉得这城里变化也不大，熟悉的感觉，顷刻便上来了。”

“是.....”章万安微微蹙了眉头，眼睛瞥了一眼立于杜诗阳身边的鸣凤，心中当即咯噔一响。然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便算一步吧！

“朕一路过来，天气并不甚好，故而路过龙溪、金昌、青州，均是不敢驻扎停靠，而今四月中旬的天，倒有了些南方梅雨季的感觉，瞧着便是要下大雨。怎么，钦差大人是想朕一直在门口与你说话？”杜诗阳似笑非笑看向章万安，那人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未请自己进去。

“哦，是是.....”章万安连忙行礼：“是臣妹怠慢了，还请陛下随......”

“罢了，我只是来瞧一瞧这县府长什么样子，”杜诗阳此时才不客气道：“而今瞧也瞧了，进去便不慌了。朕微服而来，不住你这里，鸣凤已替朕在官驿打点好一切，你此刻便随朕回一下官驿，朕有话要问你！”

原来这鸣凤早就打点好一切了！！！却完全不将此事告诉自己！！！

章万安心中一顿蔑视，这鸣凤果真是好大的胆子，以前还未见她会这般不把自己这个郡主放在眼里，谁曾想这几年暗卫阁阁主做久了，还当真是把她自己当回事了！今夜杜诗阳突然降临，临门一脚到县府，没想到是亲自来“请”自己去问话的！还谈什么来县府看看！？

一顿恼怒在心中腾起，章万安便知大抵是令华卿的事被这个来无影去无踪整天看不到人的鸣凤阁主发现了，故而暗地里通知了杜诗阳，否则，还能有什么事，能劳得动这身份如此尊贵的北华女帝，千里迢迢跑这一趟？！

罢了，一切都是命，此一日自己早就料想到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罢了！

章万安只得点点头，又转身示意李道然携了一众衙役退下，而后这才携了自己的宫奴花奴等人，一同入了轿，随杜诗阳去了官驿。

一如章万安所料，入了官驿，便发现此处里里外外已经被皇家侍卫全部包围，杜诗阳命厅间的人全部退下，屋子里仅剩两人时，杜诗阳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连多一句废话都未铺垫，便严厉责问道：“令华卿是你救走的？！”

“陛下何出此言！？！”章万安毫不畏惧。

“朕收到鸣凤暗报，你在赭琉与一男子举止亲密，你口口声声唤他华卿！！朕本是不信的，可朕不是傻子，从一开始没有寻到华卿的骨灰开始，朕就怀疑他根本就没有被烧死在暖福宫！可朕怎么也没想到，他的遗体会被人带走....对，是被你带走.....不，他根本没死！！是你趁乱，将他带走的！！”

“陛下为何怀疑是我？！”章万安见杜诗阳句句咄咄逼人，便不再掩饰，只反问着她的质问，章万安也想知道，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为何一朝会被杜诗阳骤然戳穿。

“为何是你？！”杜诗阳冷哼着，气得在厅间围着章万安打转：“你当真当朕是傻子？！朕登基后的一两年时间里，你究竟在做什么？！朕要你回朝做官，你说你要云游四海！朕要你去做钦差，哪怕放你四处走动，你亦句句推却！口口声声说你要自由，你不想做官！！！而今向来，那些年都在宫外，陪着令华卿是不是？！！”

杜诗阳句句急切，满眼怒气，被欺骗的火气就差喷到章万安头上来，只可惜章万安是自己的堂妹，否则今日定然给她一个欺君之罪都还算是轻的了！

“怎么？！不说话了？！”杜诗阳发泄一通，见章万安不再做声，仿佛是默认了自己的猜测，便又继续问道：“你好大的胆子！！章万安啊章万安！！你瞒天过海将人带走，口口声声指责朕一把火烧了华卿！！这么多年，朕一直活在亲手烧了他的假象中！！！日日不得心安，夜夜被良心谴责！！！你却瞒着朕，将人藏在赭琉！！！！！若不是鸣凤这次发现，你还要瞒朕多久！！！你明明知道朕修了华卿宫，把他的牌位都供了好几年了，你真的是铁石心肠，你真的是敢瞒！能瞒！章万安，你真的以为朕不敢把你如何么？！”

“陛下要治臣妹的罪，便治吧！”章万安不想再听杜诗阳这些话，这么多年来，为了一个令华卿，二人早就心生罅隙，而今她既已发现令华卿还活着，自己也便没有必要再隐瞒了，毕竟，杜诗阳也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对令华卿的“错杀”，不会对令华卿会有任何威胁了。只是可惜的是，再把他认回去又如何呢？人家早已经娶妻生子，并且失去了当年的记忆。

而今的令华卿，与自己无关，与过往无关，与她杜诗阳又有何关系呢？

骤然升起的心如灰烬之憾，令自己并不想与杜诗阳争执什么，只是默默跪下，磕了个头，哀戚道来：“陛下，令华卿的确是臣妹救的，趁着暖福宫浓烟四起时，将他的遗体抢出宫外，本想给他一个全尸，好好葬了他，却发现他还有一口气....可那时陛下对他充满怨恨，一口咬定他是‘弑君’之人，臣妹无奈，只能将他活着的事实进行隐瞒.....可他那时已深受重伤，中毒已深，并且受到浓烟伤害，醒来时便已失忆.....他并非臣妹藏于赭琉县的，而是苏醒后没多久，趁臣妹不注意，突然失踪的.....”

章万安将往事一一揭开，将真相如实说来，又将而今令华卿的情况全部合盘托出，而后再行一道礼：“陛下既已经寻到赭琉来了，臣妹便也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瞒了，要杀要剐，要给臣妹治罪，陛下请便吧。”

杜诗阳本是踹了一肚子怒火而来，此间一通火泄下来，又听章万安娓娓道来所有真相，突然之间胸中愤懑犹如抽丝般陆续消失，心道若不是这胆大妄为的章万安，令华卿还真的被自己在昏聩之中一把火活活烧死了，而今章万安合盘托出真相，是万万不该治罪的，不仅不该治罪，还当有赏，故而理了理自己的心绪，一把又将章万安扶起，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令章万安措手不及。

“罢了，是朕一时糊涂，且糊涂了这么多年，”杜诗阳感慨着：“不应怪你，而应谢你。若非你，朕此生对于华卿，都是罪人。”

情到深处，杜诗阳又一次红了眼眶：“你速速带朕去华卿那，朕要立即见到他！！”

章万安还未从帝王说变就变的情绪中回过神，就听这人说要见令华卿，当即劝道：“陛下不可！华卿早已失忆，已不认识臣妹了，陛下若去，想必他...也一样不认识的....陛下何必去自讨没趣，让这多年的思念，又一次化成泡影呢？！”

“可朕这一次来，便是要问清楚真相的！而今真相已明，朕定然要将他带回宫去！”

“带回宫去？！”章万安震惊极了，杜诗阳在令华卿这件事上，依旧如此任性，丝毫不见她身为一个君王的成熟，如此想当然的做法，怕是令华卿根本就不吃她这一套！

“陛下，”章万安摇摇头：“而今的华卿，早已不是当年的华卿了......”

（二）

天刚蒙亮，乌云压顶，一辆马车便戛然而止于君山园门口。

北华女帝杜诗阳，时隔7年时间，第一次离自己心中那个未亡人如此之近，以至于下马车时，双脚都有些软。

令华卿是她唯一的软肋，哪怕是隔了这么多年亦如此。

“我不信他已成亲了，还有了孩子。”

“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朕出面。”

“说不定我一出现，华卿便会想起我来。”

......

杜诗阳一路过来时，拉着章万安碎碎念着这些，令人万般无奈，章万安虽未开口反驳，但心中也明白，杜诗阳太天真的，天真到连自己，都差点让自己以为，她不是一个女帝，而只是一个情窦初开要见情郎的女主儿。

这人世间，大抵便是一人克一人吧，谁能想到，高高在上说一不二手段铁腕的女帝，会被一个文弱的书生收进了修罗殿这么多年，为他痴为他狂，为他哭笑又挣扎呢？杜诗阳做过的所有不理智的事，皆都是因为令华卿。

也许这就是孽缘吧。

章万安一路默默想着令华卿与杜诗阳的过往，一路听着杜诗阳的碎碎念，心中万般话如鲠在喉，不便说出来打击杜诗阳。

罢了，便就让她亲眼所见一次吧。

莫说杜诗阳，便是跟在身边的闻喜、木桐、抚尘，虽是一路过来一句话未说，从昨夜到今晨，章万安亦从她们红红的眼眶中，看到了他们对令华卿的期待。

章万安觉得这个世道足够令人疯狂。

可区区一个令华卿，便抓住了几乎所有人的期待，连同自己也掉入了他的深渊。

“我们可要递帖子进去？这样他们便可以放我们进去了，”站在院子门口半刻钟，杜诗阳将自己的衣裳理了又理，许久问章万安：“否则，他们都不知道我们来了。”

“他们或许并不想见到我们，”章万安淡淡说着，已是满眼忧愁，这些日子，令华卿对自己的厌恶，没有谁比自己更清楚，更何况，今天又带了一群“陌生人”来此处打扰他。

何况，这些日子他身子一直都不好，今日乌云密布，他未必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