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杜诗阳并未等到令华卿的主动。
在令华卿醒后的十天时间里,杜诗阳都没有得来令华卿的主动求见,这令杜诗阳开始坐立不安。
从闻喜每日禀报的情况中,杜诗阳知道,那人几乎足不出户,连院子都不去,每日醒来只是看书,写字,或搂了孩子来写字。那些每日都来上课的孩子们,也都没有再来了,而城中百姓,似乎亦觉察到什么,便是连街面上的人都越发少了起来,直至第十日,杜诗阳听闻在城东已有五千余百姓,自发整装结兵,随时应对城外朝廷将士的攻入。
杜诗阳心中是有些不安的,但好在还能坐怀不乱,只是思前想后,决定去会一会令华卿。
皇帝龙辇停在君山园,众人皆于门外跪迎,君山园内的人亦不例外,令华卿于十余日来,终于踏出了自在观。
双目相看,二人均是面无表情,当年的情谊早已不在,便是连前些日子相逢的客套亦不复存在,众人瞧着甚是心酸,当年的彼此相依的人,终究是以对手之姿正式交锋。
一个是赭琉旧国三皇子,一个是当今北华女帝。
可令华卿终究是没有以高傲的姿态去面对杜诗阳,他和所有人一样,静静行了跪拜礼,在君山园院子的门口,双膝跪地之下,众人便知,他已然不再维持他失忆的假象。
他终于以令华卿之身份,重新面对了当今的女帝,只是在起身的那一刻,毫无表情地看向杜诗阳。
唯有章万安明白,他心如止水的表面,或许是对过往一切悲伤的掩饰。
那人相比上一次相见,又憔悴了许多——杜诗阳心中默默想着,他实则孱弱的身子,似乎已经撑不住他桀骜的内心了,他瘦得太过厉害,以至于起身的时候,虽然稳当,却是莫白撑着。
杜诗阳一声不吭,默默入了院子,又转入廊子,这是自己第一次步入他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她想要在与他正式说话前,好好地把这个地方看一看。
在没有他的七年时间里,杜诗阳与徐知闲生了五个孩子,每个孩子都冠了他的名字,而他却躲在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君山园里,悄然过着娶妻生子的寻常人家的日子,而这日子,曾经是自己做梦都想要与他过的。
转了一圈,杜诗阳突然觉得有些心酸,但悄然掩饰了下去,回头看了看一大群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又瞥了瞥不远处那悬挂着“清园”的屋子,随口道:“没想到,华卿依然怀念宫中的日子,甚至也在这里,置了个清园。”
令华卿懒得解释,只是淡然着低了头,并不作声。
杜诗阳而今要说什么关于以前的事,对于自己来说,都没有意义,从当年她一剑划向自己的时候,他便在心里决定要断了与她的牵扯,尽管痛苦万分,尽管尤为不舍,尽管这些年,每每想起,依然心痛。
沉重的叹息声在杜诗阳心中响起,那人甚至不愿意应自己,或许是人太多,杜诗阳只得道:“朕要和令公子好好叙叙旧,你们,莫要跟着。”
众人这才止了步子,杜诗阳看了看令华卿,便道:“你随朕来。”
令华卿只得跟了她继续朝前走,杜诗阳沿着廊子,竟直接走向了自在观,入了屋,四处看了看,满屋都是浓烈的药味,且布置淡雅,心中一抽,便知此处是他的寝居。
是要喝多少药,才能让这屋子充满了药味不散?
杜诗阳没有细想,悄然掩饰下心酸,回头看了看令华卿,此时已经无多余的人,杜诗阳没有再维持着君威。
“华卿,这么多年了,你还恨我,是不是?”
“华卿不敢。”他低头回应。
“不,你恨我,我知道,”杜诗阳心中很是明白:“你甚至不愿意以真实身份来面对我。”
令华卿不再说话。
“赭琉已不适合你住,你随我回宫。”杜诗阳直接了当:“当年是我一时糊涂,失去理智,错以为是你杀了我母亲,故而才昏聩到伤了你,将你关在暖福宫....致你最后......华卿,我已经让人按照原来的布局重新建好了暖福宫,改设为华卿宫,你随我回去,那是你曾经长大的地方,你就住在华卿宫,可好?”
“陛下未免有些可笑了,”令华卿抬起头,看向她期待的眼睛:“华卿是亡国三皇子,本就该死,凭何要随陛下回去住那华卿宫?”
“可是华卿,从一开始你就是在我身边的,当年是我错了.....”
“陛下无错,也不要再让华卿回去了。你我早就划清了界限,何苦要华卿回去?”令华卿皱了皱眉头,心中满是厌倦。
“你为何要待在此处?!”杜诗阳逐渐有些气急:“赭琉全城皆兵,此讯息日后必然被扩散出去,届时朝廷百官定然上奏,要我整顿赭琉,分迁驱散全城旧将,你以为,你身为赭琉三皇子,逃得过朝廷的制裁么?”
“制裁?”令华卿抬起双眸,一道寒光看向杜诗阳:“陛下以为,我随你回宫,就不需要遭受这些了么?”
“你在我身边,我可以护着你!”
“护?华卿不需要。”令华卿挺起身板,看向杜诗阳的眼神尤为傲然:“从回到赭琉开始,华卿便从来没有过推翻陛下的政权,十万余赭琉旧将,从未有过起兵谋反之心,他们只是最普通的赭琉子民,过着最平凡的百姓生活,他们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华卿也从来不允许他们参与其他县的内乱之中去,陛下,你凭何以为,朝廷百官会要求驱散赭琉子民在此的永久居住权,凭什么要将他们迁移?!”
“可他们在城东依然集结了五千余人,想要起兵应对朝廷!这又是什么?!”杜诗阳质问。
“陛下如果不调一万朝廷兵包围赭琉,他们为何又要集结自保?!”令华卿反问道。
“好!”杜诗阳自知这一块说不过去,只得再问:“可你斩杀许仙桃,此一项谋害朝廷命官之罪,便可要了你的命!”
令华卿便不再言语。
“明鼎轩多次与许仙桃有款项来往,许仙桃隐瞒赭琉全城皆兵的事实,然她已死,其夫已自戕,可身为明鼎轩背后的东家,华卿你觉得你逃得过朝廷的制裁么!?你身为赭琉旧国三皇子,即便未曾煽动赭琉旧将起兵谋反,可你拦得下天下百姓悠悠之口么?!你知道一旦有人将此事揭发出来,有多少人会劝谏我将你这三皇子拿入大牢,予以死刑,以绝后患么?!”
“那陛下将华卿带回宫,便可断绝这一切么?!”令华卿反问:“若华卿逃不了一死,便让华卿死在这赭琉县!”
那几乎要了自己命的北华皇宫,令华卿早已伤透了心,而今斗转星移,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杜诗阳却在自己面前,提出要自己跟她回宫,实在是可笑了些。
可杜诗阳,又怎会轻易让令华卿留在此处?!爱而不得的挫败,已经让杜诗阳内心几近疯狂,虽然极少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可此番真真正正的令华卿还活生生在自己面前站着,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带回宫去,牢牢守在身边的。
她忘记了,令华卿早已不是以前的令华卿的,他早已不需要自己的庇佑,多年的崛起,他已强大到自成一派,不需要任何人的护佑。
“你就那么厌恶我么?!”杜诗阳突然就心酸起来。
“不是厌恶,陛下,”令华卿收了收脾气:“你我早已不是当年,陛下,你放过自己吧,华卿早已娶妻生子,便就在此处安隅一番,过过寻常人家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