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街道上行人稀少,只偶尔亮了几盏昏黄的灯,在道路两侧闪动着。因战乱将近,许些百姓逐渐不敢在晚间外出,原热闹繁华的夜市街区也没了生机,只有那秋日的清风,在夜色中流淌。
可唯有一处院子,在四方长廊的各处角上都挂了灯笼,照得整间院落亮堂堂的,倒也不碍着天上的繁星。挂在屋檐下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红纸金边的,仿佛给整个院子增添了一份安详与温馨。
光华流转间,屋内的美妇人施施然推开了屋门,抬头望向无尽深邃的星空,深吸了一口夜间姣好的空气。
群星纷纷,明河在天,声在树间。
“药熬好了。”美妇人一手提裙,缓步走下面前的两级石阶,“千万记得喝。”
秋日刚入夜,头顶低低地掠过三两只晚眠的雀鸟,遥遥飞入桂花树上隐蔽的角落之中。夜风撩拨下,树叶和桂花沙沙作响,好似琴瑟和鸣的玉人。黄与绿的丛丛堆砌下,错落了桂花浓香,沉沉降落在风里,满溢了小院的每一处角落。
另有矮丛小林,翠竹成荫,在石砖小院的空歇处茁壮而生。反观另一角,则是用高矮不一的柱状木桩围出了一小片花圃,有秩地摆着几盆不当花季的绿植。
其中不乏秋日的菊,黄白相间地存了许些花苞,同桂树上的那些交相辉映,好生娇艳。
想来待到双花盛放时节,这院落堪比那瑶台仙境,满地金丝白玉,尽展秋景。
白露目光一睨,便见桂树下那二人于石桌前对弈。楚恒执黑子,灯笼恰好挂在他身后的屋檐一角,暖光倾泻时,棋盘上亦倒映着他的影子。
纵使他的面容被阴影盘踞,可眼中的温和流转,堪作星辰璀璨。
珈兰此刻未以面纱遮掩,皮肤白皙如玉,眉细如丝,唇瓣上的一点朱红如宝石般晶莹。她抬眸回望着白露的目光,莞尔一笑,替楚恒答道。
“我记下了。”
“若不是你心思好,”白露回以一笑,冷冷地白了楚恒一眼,道,“我又何必多嘴说上这一句,讨得旁人厌烦。”
“旁人不知,”珈兰笑道,“在我这儿,白姨最是讨喜了。”
“好了好了,回回都是你哄我。”白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院子里四下无人,知楚恒是有些私下的话要问,便心领神会地抿了抿唇,俯身将药搁在一侧的矮桩上,回身要走,“可切莫忘了。”
“白姨宽心。”
一声悠长的吱嘎声后,门终于关上,世间再度归于沉寂,唯灯笼内隐隐晃动的烛火似有轻微的燃烧之声。珈兰正要起身拿药,却听啪嗒一记,身畔的男子将手中黑子扣在棋盘上,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珈兰坐正了身,从瓷制棋罐中取出一枚雕琢圆润光滑的白子,捏在葱段儿般的指尖细细把玩。棋盘上黑白对峙交织,棋子铺陈盘上,宛如星辰布满天穹。
她顺着楚恒方才落下的黑子望去,循着他欲要成就的大势,抬手落下一子,将黑子连成一脉的苗头生生掐断。少女抬眸时,才发现对座的少年目光深深,只一味瞧着自己,从未分心于棋局之间。
“精进了。”他的温柔话语如丝绒般柔软,好似当真在夸赞,又好似一句随口的寒暄。
“是你心思不在其中。”珈兰答道,“想来,我的棋艺,还是你教的。”
“是啊。”
你不在时,我尚镇定自若,生杀予夺之势令朝野侧目。
你在时,却心绪漂泊,再难付诸一物。
楚恒眉眼微低,略带些自嘲地笑了笑,无奈地从棋罐中取出一枚,不经意地落子一处。
这一局,是早就预见的满盘皆输。
“那年春日,我觉着自弈无趣,便拉了你一道儿学。后,你去了鲁国,听阿璎说,平素里你也时常同他对上一局,想来回回都比如今模样。”楚恒撤了手端坐,看着她复又取了一枚白子捏在指尖,心中深藏的回忆似溪水潺潺流动,腾挪了山涧的温柔。
黑白两色于棋盘交汇,盘根错节,似神魂相交。
原来,你是这样走进他心里。
楚恒黑眸轻抬,对侧的如玉少女专心致志地瞧着他方才落下的那一子,并未察觉他目光的变化。桂花香轻柔而悠扬,如丝如缕地同化了部分难掩的药味,终还是遮不住那一碗苦药的酸涩之感。
珈兰又下一子,衣袂间暗藏的兰香,也被铺天盖地的桂花清甜淹没。楚恒还未来得及低头去瞧那一子,便见眼前少女侧身站起,理了理衣袖,向着白露方才摆放的药碗而去。
“先吃药。”
循着她的脚步,楚恒的目光似居无定所的乞儿忽有了归宿,越过漫漫石板路,方是一隅未开的黄白秋菊。暖色的灯光萦绕在她身畔,像是满身香雾簇拥着朝霞,顺着少女长发的黑瀑惊乱了夜间波纹。
风过时,更勾勒了她纤细如柳的腰肢,素色曲裾外罩的白纱薄如蝉翼,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
石板小径,含苞秋菊,夜风习习,叩动长灯。
少女俯身取了药,楚恒立即收回了目光,重新低头望向石桌上的棋盘。
他这才发现,珈兰方才落下的那一子,掐断了黑子的生路,还当真是满盘皆输,无路可逃。少年眼底的压抑,此刻彻底变为自嘲,悲哀地随意捡了几颗黑子,索性松了手丢回瓷罐,欲盖弥彰。
“趁热喝。”珈兰缓步靠近,双手端了药碗递给楚恒。
楚恒瞥了眼味道十分熟悉的药汁,眼神一黯,此刻棋局已是少了小半片黑子,看不出先时模样。他接过药,看着碗中倒映出自己隐有憔悴的面容,忽而鬼使神差地开了口,问道。
“你可喜欢这院子么。”
“怎的忽而……如此作问?”
“不过一时想起。”
“这院子,金秋时节定是美不胜收。想来它的主人,最喜四时之秋。”珈兰仰首望向暖色灯光下的桂花树,诚然道,“不过于我,无谓欢喜,只是你选了这里,我便也喜欢了。”
他默默良久。
珈兰垂首时,却见他搁置了药,把那些棋子一枚一枚收起来放进瓷罐。神色之仔细,藏在徐徐夜风之中,目光颤抖,流露出不为人知的苦涩和悲凉。
“太烫,”他一一收着黑子,道,“由着晾一晾罢。”
“嗯,也好。”
少女提裙在他对侧坐下,同他一道儿收着棋盘上的白子,好似从未下过这一局小胜。她的手如凝脂般细滑,白皙若冰霜,却又不失婉约柔美。一小把棋子哗啦啦掉进瓷罐儿中,声如珠玉落盘,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