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的芙蓉菊开了,雪白的娇艳。 院中人长衫玉立,眉眼温润。 沈念瑾提着一支濮阳湖笔,在清算沈家商号的分号新送过来的账本。 虽然用现下流行的洋货——钢笔来记账,会容易写一些,但是他还是坚持用这支濮阳湖笔,因为这是沈家老爷子送给他的成人礼。 “念瑾啊,念瑾!我不求你能成才,扬名立万,给家族带来荣耀。我只求你学会如何做人处事,如何对付这如今的世道。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别让沈家败落了,更别让自己败落了。” 沈老爷子说的话,他一直都记着,却一直都参不通透,也没办法真正的做到让自己成为一个“独善其身”的君子。 如今的民族,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吾辈只能奋不顾身。 血可流,头可破,国不能亡,民族之延续不能断。 又何来的“独善其身”之说呢? 这是他的君子之道,虽然有这样的觉悟,可是他始终还是一个可悲的“套中人”,即使思想上跟得上时代,行动上也只是一个懦夫。 但是骨气和志气,他都不输,也不能输。 一在沈家干了很多年的老仆从门外带回来一封信给他,说是一个穿着青色旗袍的漂亮小姐送来的。 那个小姐姓顾,有些日子在沈家住过,因为他从来没有带女人回过家,所以这位老仆印象深刻,故格外精心,曾一度以为这位姓顾的小姐是未来的沈家少奶奶。 他没有抬眼,想让自己不用觉得这封信对自己如何重要,便耐着心性继续算着商号的账本。只是让老仆放下那信,去忙活其他事情。 信,自然是和他共事过的顾敏璇送来的。 顾敏璇和他共事的时间并不长,却不妨碍他去了解这个人,他一向欣赏这样处事干练高效的搭档,所以在组织提出要抹杀顾敏璇的时候,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顾敏璇不应该死。 那是他当时的第一个念头,他从未和人抗争过什么,这是第一次他为一个人用上所有的托词去辩驳,纵然是败了,却在所不惜。 组织没有通知顾敏璇任何事情,他在最后一次任务里告知了她。 无论顾敏璇是背叛还是不背叛,他都想她好好活着。 却不料,她一心求死。 这封信,顾敏璇没有去邮局,却独自送来,可见这封信非同寻常。 他有预感,这封信不是那个女人为自己的辩解和开脱。 这是他和她工作这些时间得出的结论。 他隐约觉得,无论这个女人在信中要求他做什么。 他也一定会照办,因为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他停下笔,拿起那封信,规整的拆开。 令他感觉到意外的是: 信里有一些计划的行动方案,人员的联系方案,以及日本军部的公章文件。 和一个“请君妥善保管”的信封。 即使是面临四面楚歌的境地,那个女人也一句想要对他说的话都没有。 甚至,都没有一个方案,是为她全身而退而准备的。 他微微笑了,像是自嘲一般的自言自语。 “原来昨日做的,只是一场雁过留痕的噩梦罢了。” 梦里的顾敏璇背叛了组织,甚至出卖了很多组织的人,许多组织精心策划的计划因此变故而不得不破灭。 更有甚的是。 日本军方竟追查到了沈家,搜查出来藏在沈家仓库的一批军火。沈老爷子因为要守护沈家商号的诚信与名声而撞死在沈念瑾的面前。 “老朽家里真的没有私藏军火,这些是客人定下的丝绸,老朽用人格担保!” “怎么会这样!念瑾,你过来给我解释一下。” “你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啊,念瑾!” “沈家商号的信用不复存在,家族败落就在旦夕,吾命休矣!” 这是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局面,他最敬重的父亲,牵着他的手给他讲为人之道的父亲,请点货物时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继承家业的父亲,就这样,残忍的,撞死在他的面前。 嫣红的血,溅了他一身,仿佛他就是杀人凶手。 日本军方找出了证据,逮捕他入狱。 牢里的他没有一丝活人气息,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行尸走肉。 眼前依旧闪过父亲质问他的猩红眼神,以及血溅三尺的残忍画面。 他穿着雪白沾了血的囚衣,温润的眉眼一丝生动的气息都不曾有。 大牢的尽头透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是那个背叛了所有人的女人。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他轻笑,被酷刑折磨的脸庞依旧坚毅,带着一丝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意味。 “我知道。” 女人身着日本军装,看起来比往日更加干练,却带着一丝疲惫。 她似乎想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叫住了她。 “为什么?” 他轻轻问道,似乎是不想去相信她已经背叛了的事实。 “没有为什么,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背叛了你们,背叛了组织。” 男人的眉眼间闪过一丝不忍,质问道:“你后悔过吗” 女人淡淡的笑了。 在冰冷阴暗的地牢里,这笑容就像是一朵绽放在地狱里的彼岸花,妖艳而危险。 “不,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她从桌子旁边掏出一把枪来,推给他。 “我知道依你的心性和气节,是不会屈服的。念在我们曾经一起工作过的份上,我希望你能好,别指望你的弟弟能救你出去,他若敢来,等着他的,就是一个死字。” 她把枪推到他的那边,他接过反手就给了她一枪,几乎没有犹豫和挣扎。 女人眉头一皱,踉跄了一下,露出痛苦而隐忍的神色,慢慢的取下那颗子弹,“枪法很好,没有生疏,可惜我穿了防弹衣。” 她转身,姿态从容的出了牢房,女人的声音回响在幽暗潮湿的地牢。 “还有一颗,留给你自己吧!这是我对你最大的仁慈。” 女人已经走远了,牢里是暗无天日的黑暗。 他遍体鳞伤,血液浸染了囚衣,已经看不出昔日的风华无双。 想到沈老爷子经营了一辈子的沈家在他的手里走向败落的命运,想到那么多人因为他而流血而死,想到死里逃生的弟弟在为自己的生死费尽心机。 他缓缓地闭上眼,觉得也许死亡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可怕,那么狰狞。 然后,他子弹上膛,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便是梦境的结局。 他死了,他又活过来,因为这只是一个过分真实的梦而已。 他去转移了放在仓库里的那批军火,去看了看身体还健朗的沈老爷子。 沈老爷子在品茗,和一般的老板不同,他不抽大烟,也不嗜酒,就喜欢看戏品茗。 “念瑾啊,是你啊。” 台上放的是一部西游记,演的是沈老爷子最爱看的大闹天宫的戏码。 他微微颔首,像沈老爷子作揖,陪他看戏。 沈老爷子没有问他的反常,只是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念瑾啊,你可知我当年为什么没选择把你送出国去,而选择了思瑜?” “儿子不知,大概是思瑜年幼聪慧,出国之后会更利于成才吧。” “错!” 沈老爷子道,“是因为相比于思瑜,你才是那个能够守护住沈家的那个人!” 沈念瑾有些发怔,被沈老爷子拍了拍肩膀。 “当年我把库房钥匙分别交给儿时的你和思瑜,思瑜玩了几天就不做了,唯有你,把这钥匙当成是宝贝,夜夜压在枕头下面,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你有那个当沈家家主的性格。” 沈念瑾愕然,沈老爷子看了看台上那个在天宫撒泼的孙悟空,又道。 “不是所有的英雄,都是像那台上的泼猴一样自在,总有些踏踏实实,默默无闻的。比起台上的,更为人敬重。” 沈念瑾领悟了沈老爷子的话语,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顾敏璇的计划几乎天衣无缝,他照着顾敏璇的计划,安排了所有人。 在顾敏璇被捕入狱的前一天夜里。 那个女人悄无声息的来到了沈家。 “我一直都信你。” 黑夜无声的掩饰了一切,“这是传递了错误情报的那个拉车的人的家属,我希望我死后,他的家人能够有个好的归宿。” 女人的声音传过来,“你能帮我做到的吧。” 他只能微微点头,“你说的事情,我都安排妥当了。” “谢谢。” 很轻的一句话,似乎是诀别。 但是对象错了,什么都错了,他心里知道她不该那么早死去。 “舍不得?” 他听见她在问他,便试探的说,“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没有,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陌上蝴蝶飞过,消失在慢慢长夜,她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