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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百鬼出

望枯敬重商影云,是因他确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纸上学来终觉浅,不比他一语敌万千。

比方说,如何察言观色的本事,商影云也曾高谈阔论。他道:“人若陡然无声时,直寻双目便是,此物最不会诓人。躲闪是心虚,不亢是愠怒,闪泪花是委屈,红眼眶就棘手了——要么,是不慎伤及要害了,要么,就是恨急了眼,定要寻你麻烦。”

而今席咛,除却闪泪花,好似什么都占上了。

望枯本就一知半解,如今更是没辙了。

“席咛,我不懂你这是何意,但如若有冤屈,你大可学休忘尘捅我一剑。”

能用捅刀子解决的事,就不必牵扯其他。

席咛自知失态,背过身稍稍拾掇。

再回首,眼眶润着暮山紫,楚楚可人,却暗起杀意。

声息也冷若冰霜:“隗念萱,你终于现身了,我要亲自让你魂飞魄散。”

望枯眨巴眼:“……嗯?”

谁?

那鬼修姑娘却急得团团转:“席咛!此人便是死了,也不允被我等提及名讳的!”

席咛抬眼看她,不避旁人:“凌嵘,昔日我们同着官服,入仙门前都一门心思想着报仇雪恨,可惜,我来的迟,隗念萱早已钉棺而埋,如今既已逃窜而出,我正愁无处可寻,眼下送上门来,我又何曾惧怕?”

这一人一鬼竟都与官场有千丝万缕的瓜葛。

宫城草木,百年枯荣,总蔓来去云烟。

望枯不知,却觉关于席咛、休忘尘、凌嵘、桑落,亦或关乎自己的尘封过往,都在悄然显出庐山真面目。

虽只一隅。

凌嵘沉叹:“席咛,她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扒人皮,制巫蛊,当年把后宫搅得那样乱,才出此下策,让她与太监冥婚,又埋在雾岫山下任众仙踩踏,如今定是化作厉鬼一具。此事攸关皇家颜面,我们曾是世家女子,不留口德,只会为后代积攒阴德。”

后又略带哀求:“席咛,你知道的,我还有个孩子,她年过古稀,我想让她安度晚生。”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修仙者大多年岁永驻,只是不曾想凌嵘竟是身先死,留孤女。

有此顾虑也是情理之中。

席咛沉吟良久,再待捡起舟远剑,已是答非所问:“凌嵘,银烛山结界可还稳妥?”

凌嵘一眼洞悉:“你不可孤军奋战!”

席咛:“若让她逃出界外才是棘手,我往上探看,你们自当守着银烛山。”

望枯拉住她:“席咛师姐,万一她还在我身里呢?”

此言即出,四下便是窸窣声也荡然无存。

鬼修不比寻常鬼魂,他们有灵识,方可穿墙跃人,略施小计将藏于望枯身上的魂灵牵扯而出也并无问题。

只是,休忘尘定是也知这个道理,能一早将她带来银烛山、少走弯路的事,何必放任自流到此等地步?

莫非,是休忘尘也怕——使出浑身解数,那恶鬼也不会出来。

席咛拉紧望枯手腕:“……你且随我走。”

又乘舟远剑上,望枯已游刃有余。

十二峰大多非剑修者也会御剑,但此事真让剑修来了,才知术业有专攻。

银烛山坐地二十里,削去十二峰一半,便能与之匹敌。只是遍野缭绕黑烟,与巫山有异曲同工之妙,修士化葳蕤幽火,半空看下去,似流光蜉蝣。自成火簇,引向前路。

二十里阴山,无不映入眼。

蓦地,一烛青灯的鬼身如盈盈水间,一闪一顿,在席咛跟前徘徊。稍不留神,又变成凌嵘气喘吁吁的模样,话却说得利索。

“整个山头都寻遍了,也并无半点邪祟的气息。”

席咛就此停下:“好,多谢。”

望枯早知会是这般后果,只是小心翼翼散开花苞发,垂下青丝,就剑而坐,宽衣解带。

席咛欲言又止:“……望枯。”

望枯:“新衣裳实在无辜,若师姐真要捅我,我也要事先准备一番不是?”

席咛:“……”

朗朗乾坤下,除却白日宣吟秽乱世风,黑灯瞎火时要脱去外衫也未尝不可。

但哪怕那邪祟真入她身,席咛也不会对她动手。她只觉旁人想行何事就行何事,对孩童心性的望枯又几近纵容。

席咛怜悯之心不常有,而今难免泛滥了些。

但望枯手忙脚乱,显然不想只脱件外衫。

凌嵘不知所措:“姑娘,你为何……”

望枯:“我的里衣也少,这个也不能脏了。”

席咛无计可施:“望枯,我不会……”

她话说半截时,忽觉天地幻色,幽夜透清光,陡然见月明。

凌嵘瞠目结舌,席咛始料未及——

银烛山难以撼动的结界,破了。

凌嵘惊叫:“不好!银烛山下还镇压着不可估量的冤魂!”

寒风起狂澜,一人一鬼率先动身,长发被狂风挂去枝头月,望枯胡乱披好衣裳,只能紧抱舟远剑,才不会被大风刮去。

耳畔时有鬼魅叫嚣,如泣血厉鹰——

七月半已过,却又见鬼门开。

席咛赶忙追去:“还有机会拦下!快!”

而望枯深知人鬼势不两立,不假思索地轻轻松手,无骨之身就此卷入疾风而驰。

席咛大声而唤:“望枯——”

望枯只是赌一把。

赌自己就是那密不透风的网,能将争相逃窜的魂,一举打进。

但她尚且不知那些无影鬼魅可有入怀。

却有一缕柔风,与之抗衡,拥入望枯。

此风带暖,却比悠长三伏天喜人,致使飘无定所的望枯也渐渐迟缓。像是久旱甘霖前及时报讯的鸟,处处留浅尝辄止的情。

是让离船靠岸。

再与遥月相会。

清风送声,仍是不近人情:“伤,还未好吗?”

望枯回首见来人,他脚踩云梯,白发用素缎轻挽,近瞧,苦相又落雪,似是永不消融。

那日他自伤的疤,今日竟还留着。

是风浮濯。

常缠绕他身的风聚成佛堂蒲团,任由望枯端坐在上。藤与风仍是互斥,总叫她坐不稳当。

望枯答:“是的,一个都没好。”

风浮濯垂眼微睁,定睛瞧得何物后,转瞬又紧紧合上。

万里高空上,他僵直身子。

分明像在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风浮濯忽然小心脱下外衫,闭着眼单膝跪地,一把罩在她身。

风浮濯:“……佛门有礼,我逾矩脱衣,是为不对,但姑娘如若不嫌,便将我的破衣拿去,待我回去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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