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就是想不通,吃什么不好,风浮濯偏把吃苦奉为圭臬。
但既是他执意要去,就算望枯想不通,也予以十足敬让。
月泊江汀,望枯跟在风浮濯的后头,一路护送他赶往“再会幽冥”之地。
柳柯子的叮咛犹在耳边:“世人皆知,冥界与鬼界合二为一,我也不过是仿照了个七分像的地方,用以训诫不听话的徒儿。你只管带他沿着山路下行,到底了就是,不必寻门,此地因我一念而开,只关押不听话的人。”
望枯睡眼惺忪:“师尊,可我已是困了。”
柳柯子:“自己的烂摊子自己管!风浮濯若死我上劫峰的门前,旁人只会又给我冠上莫须有的罪名……而你,若他都对付不好,你明日就休想再让他替你挡灾!”
望枯蔫着脑袋:“……是。”
但风浮濯实在不像眼疾者,或是不像初来上劫峰之人,既能在正道中绕开人、木桩子,还能为望枯分心。
风浮濯:“夜深了,望枯,你应早点歇息……脚下有断木,小心打滑。”
望枯抬脚一看,果真是一块掏空内里的木块,困倦也醒了大半:“……噢,多谢倦空君。”
风浮濯知晓,后头还跟了好些想长世面的弟子。但比正大光明送行的望枯,要小心谨慎得多,能漏一地黑影的,都是有树作障。
倒是望枯的影子,不时就要撞上他的背脊。
姑娘家的三缕额前发,比夜风会撵人,还余温香。
风浮濯再次出声:“望枯,可以再站远些。”
望枯双脚立定,假意扯嗓:“我分明离倦空君好远了。”
风浮濯:“五步算远吗?”
望枯低头粗略计量,双眼撑圆了:“一、二……倦空君,您当真是瞎了吗?”
风浮濯:“真话,只是听声也能辨明方位。”
望枯:“原是倦空君所说的‘心中有路,自在天下’,不是假话啊……倒不妨把这本领传授给我?”
风浮濯没由来迈大了半步。
——只有牵挂于心,才做得到一字不差,
风浮濯:“……不足挂齿。”
他还生涩地回了一句。
望枯皱巴一张脸:“认得倦空君之后,便常听‘不配’、‘不可’、‘不足挂齿’,好似夸您一回,便要了命似的。万般皆有理,不能天生就不愿旁人夸,但倦空君不愿说,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风浮濯张嘴无声:“……”
是他被下了禁制。
既与空桑山换了过往,就要信守承诺。
他只好再拎说辞:“我不会说话。”
曾几时,他也被拔过舌头,当过名副其实的哑巴。
又道:“也曾长居暗处,少与人来往。”
在无舌之时,又在暗无光日的囚牢中度过十余年。
“耳朵是好的,所以只有风声能听。”
最后一声,好似将他带回了那个生不如死的年岁。
那时,邻房总会传来一个个难以入耳的声音,多出自乐在其中的小倌。做床上之事还不够,还要以骂他作乐。什么猪狗不如,“猪狗能食,酸了的人肉却不可”的说道,风浮濯倒背如流。
却又不给他一个痛快,只是喂他勉强能果腹的、放到快坏的鸡食,他傲骨嶙峋,饿到快干呕时,才肯咬血充饥,或是来些人,粗鲁地将这些东西喂进他嘴里。
可但凡押入了一个姑娘,那原先小倌里欢愉而肮脏的声音,就会变成鬼哭狼嚎。
话不能说、眼不能见时,痛就会有份量,将他四肢高高聚拢成一张牢笼。
而牢笼蚕食的,只有他残碎的躯干。
因此,所有人问风浮濯为何一心求佛——
也许只是想洗清从前那些不可告人的,不曾伸出援手的罪孽。
风浮濯少有打岔,望枯当然要跑去他跟前,仔细端详一番,屏住鼻息看够了,才牵起他的衣袖:“倦空君果真是强撑着的,分明就是看不见路,也不识路……没法子,只好让我拉着走了。”
望枯说对了。
但风浮濯却也能看到一个长发高甩、一袭红衣、却一本正经昂着脸的轮廓。
那并非是带着笑的。
却能闪着光,飘荡和煦。
亦是他有且可触、毫无防备心地送上门来的。
唯一落在他肩头的星。
风浮濯:“那就,多谢望枯了。”
话要温柔地说,也只是怕——说重了,会将她吹走了。
……
柳柯子还需口头转述,若是受罚者入了界,会在那片平地中映显出一方“起界镜”。风浮濯去往何处、生死未卜、安然无恙,都能浮现而出。
直至走到尽头,望枯随意往江水抛掷一块在掌心盘了一路的石子,咕咚出三层涟漪后,脚底下长出一张大嘴,还呲出獠牙。
风浮濯拦住她:“望枯退后!”
望枯垫脚一跳,稳当抱柱:“这莫非就是……”
“再会幽冥”的入口?
獠牙张开深渊万丈,要一口吞没站在上方的风浮濯。
他朝向望枯的方位:“望枯,回去。”
望枯:“不可,我还需……嘶!”
风浮濯运起结靡琴弦,助他从洞中飞出:“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