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望枯的一腿,却被叼入獠牙之中。她生拉硬拽,又将此处刮出伤痕。
望枯:“师尊不是说只关押不听话的人吗,我哪里不听话的……可惜了这身新衣。”
风浮濯站在一旁,握住她的脚腕轻轻上抬:“不要太过焦躁,慢些来。”
而深渊巨口好似知晓望枯想逃窜,让山也震怒,颤动着断开她抱的石柱,向后仰去,依旧坠为它的口中食。
风浮濯先一步截胡,长臂一伸——不是第一回抱人了,自然如鱼得水,称心如意。
望枯还是抱着断柱不肯撒手:“……倦空君,如此,我好似要随你一起落进去了。”
风浮濯后知后觉:“……”
而这大口像是有了灵识,訇然从土里跃了几米高,连带着结靡琴弦也一并咽回腹中。
望枯惘然无措:“……”
都说无论谁人入了此地,都会把七魂六魄拆开,再各自拿去折磨。
而今望枯却像是跌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身子完好如初。
风浮濯的声,实在遥远:“望枯,可有伤着?”
望枯:“我无妨,倒是倦空君,你在何处?”
“我亦不知,适才獠牙划伤了我的衣袍,且待我随意包扎后,再来寻你……”,果然有布匹断裂之声,良久后,他又道,“不可乱动,也不要不吭声,随意说些话便好。”
望枯应下:“好。”
她绞尽脑汁,只想得到巫山乌七八糟的琐事,除了那些双修者的桃色轶事,就只有雌雄配种,但说与风浮濯听……无外乎亵渎神佛。
望枯只好想些平日冤屈,一来,正在气头,声音会亮堂些,二来,每日数明白了,往后才不会忘:“常有人说我话不中听,所以我挑不出好话说,倦空君随意听就是。”
“起先,有邪祟入我身,却怨我杀了十五个奴才,不分青红皂白将我带来十二峰,一宗罪;而后,商老板寻上门来,说我畏罪潜逃,害了好多人,吓死了太后,替休宗主杀了皇后,为二宗罪;负卿峰塌了,没个缘由,为三宗罪;害得银烛山大乱,害得那几个妖怪死于非命,害得巫山百草凋敝,害得倦空君名节被毁……罢了,罪责已经多得数不清了。”
风浮濯打断:“望枯,不必再说。”
望枯只觉他的声息由远及近,伸出手去,却触不到人:“倦空君找到我了?”
风浮濯:“尚未。”
望枯:“那为何不允我说了?”
风浮濯:“这里为是非之地,多做无益,不如保存体力。”
望枯挠头:“确有此理。”
其实,正因望枯说得轻巧,才让绵长的痛往他心口上延。
忍痛绝非一朝一夕——她活于世道,却以受苦为先。
因此,如此呕哑啁哳难为听的话语,他听不下去,就只得扯谎了。
但他定会替她记下。
望枯又问:“倦空君找得到我吗?”
风浮濯斩钉截铁:“找得到。”
找得到是福祉深厚,可哪怕找不到,也要找到为止。
霎时,周遭暗处出现了些许流动的雾色光亮。望枯摸不着,身未动,却好似助她在茫无边际里行走。
望枯:“倦空君?”
她的声音回荡几层,却了无回应。
人呢。
这时,那几百斤重的烟尘,折出十三个密布周遭的铜镜。拉开黑暗的帷幕后,通通映照着一个人,他生得陌生却熟络。
平生不苟言笑的性子,少时就初见端倪。
他的发丝很长,乌黑瀑布,长揽九天。奈何一抬手,就能见他瘦得像那巫山病危的老树根,五根指节则是长久风化的肉桂。身上不是路边乞儿的破烂衫,而为锦绣华服,却找不出缘由地趴在路边。
而双眼,像深沉墨海,晃着一代人贫苦的印迹。
直至他的手上,握住一缕风。
望枯才恍惚察觉——他模样至多十岁,却已耄耋老矣。
她怀揣疑虑,阔步向前。
第二幕,他孤身迈去无人之境。在路过的一个高山里,有一个白色的肉虫趴在桑树上,他小心翼翼放进篓子里,紧张的面容,终于有几分孩提的天真。
第三幕,他又着华服,却是杏黄色,绣工精美,衣面泽光。好看是好看,但将他禁锢得太狠,像个无情的傀儡。他双目遮着一块布,端坐马车里。千军万马为他送行,旌旗飘扬时,模糊了他的皮囊。
第四幕,他长高了许多,却又瘦回儿时那样的身姿。周遭是囚牢,双手是镣铐,身后没有窗棂,面上挡眼的布却成了抹布。他捂着耳,微微地抖,肉活灵先死。
……
戛然停在这第四幕戏了。
望枯起先还能掐着步子,记好方位。可走到最后,非但步数忘了,这些遗落的过往也跟丢了。她不得已停下,再疲惫瘫坐。
到底是三万三步,还是三万三十步呢。
望枯深呼几口气,将头顶马尾束分开两簇,拉得更紧了些。
不可倒下,她还有很多事没做。
何况,风浮濯说过,他找得到。
谈吐中,信为本。
望枯不由抬手看死生咒留下的掌心痣。
若这些泡影,真是风浮濯的魂灵中分出的七魂六魄。
而过去这样久了,还未出来——定是他的一桩劫数。
望枯攥紧了拳头。
她的身子,同样可以藏灵。
万一,她能从“再会幽冥”手中,将风浮濯的断魂抢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