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浮濯总是这样,从不记痛,仇亦然。
只是,十二峰的人下手并不狠,敷衍了事、手下留情,或是怕得罪他,下手前总会思忖再三。
那曾在院落里收留望枯的苍寸师兄,如今嗓音变细,像是没了肥膘,还帮他说话。
——“倦空君!您这是何意呢!此事的确缺了德行!但也是帝君亲下的命令!您无须服软,转过身不看就是了!”
那他从未正眼相待的路清绝师兄,与他同执一词。
——“倦空君,想来你不知我是何人,但你若要开口,我便唤着上劫峰的弟兄们帮你一回……从前过节,我也既往不咎。”
那上劫峰宗主,柳柯子,竟介入二人。
——“这人铮铮铁骨,被剑气钉穿了身,也不皱眉头。自己都不知怜惜,怎会求着我们?”
三人旁若无人的说道,风浮濯犹记于心。
上劫峰是净土,难怪望枯会去这里。
可这些皮肉苦,远不及归宁诸师长、诸弟子,一半伤得深切。
“倦空师兄,休怪我以下犯上,你太过昏聩,这《金刚经》,我用灵力给你刻在身上了,这回莫要忘了。”
“倦空君……回头是岸。”
“倦空,你妄为佛门之令,又破情戒,逃了笼残浮屠,罪不容诛……若道清缘由,我们可网开一面。”
“倦空,你认不认错。”
最后一句,是弋祯法师。
他执拗于错与无错。
但他分明也了然,风浮濯不会认的。
思及此,他杂乱无章的思绪,连同仅剩的这抹光,通通到头。
最后一眼,是望枯回首看他。
——太过值当。
……
杀红眼的万苦辞,终见望枯有了刹那破绽,便挥动一团魔气,转而丢给这气若游丝之人。
风浮濯浸在这片寒冷里。
刀锥子般的锐器,往他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
他想过挣扎。
但仅是瞬间,就一动不动。
望枯只觉不对,回头看,风浮濯坐下像有莲蓬,犹如神只。
又弃世间而去。
两根缠绕剑柄的结靡琴弦,就此没了光亮。垂作柳条,依依惜别。
大火如常,衣带飘扬,唯有风声濯耳。
——还是不对。
古怪的是,万苦辞又得一瞬清辉。
望枯没有犹豫,抬剑往他左肩也补了一刀。
何物斩断了。
万苦辞呲牙咧嘴倒地:“……疼、疼死我了。”
晓拨雪冷不防:“万苦尊,你醒了,但你的若生录,这条奈河,整个魔界,都已被‘你’亲手毁了。”
万苦辞头晕脑胀,看到还在烧的若生录,胳膊肘一歪,碰了满头灰:“……”
彻底醒了。
那只胡乱作妖的怪物,立即化成黑烟,顺道拧碎了猛火,安息在灰烬里。
周遭静下来。
争了半夜的几人,都像个笑话。
万苦辞向后仰躺,喃喃自语:“我与安分守己一千年,时时教导这群鬼魂不能害人,但人啊,竟还是老样子……可悲。”
狼藉之上,望枯同样厌倦了一切。
她坐在风浮濯面前,轻唤一声:“倦空君?”
风浮濯的身,悠悠倒去她肩颈。
凉的。
“望枯,佛修大多不会魂飞魄散,要么烧成舍利子,保佑人间,要么埋入土里,滋养万物。”晓拨雪稍默,“若是你选的,他应当什么都情愿。”
在磐州,送丧最是隆重。
而风浮濯死了,天道却不会多看一眼。
原来,风走几万里,真无所归处。
望枯试着搂紧他:“我要救他。”
没有缘由。
万苦辞支起身:“仙佛都有不死之身,一旦死了,就无法救活。”
望枯不听:“万苦尊,你可有看到他的魂魄?”
万苦辞煞有其事地东张西望:“没呢,佛子有魂么?哪怕有,会来魔界么?”
望枯:“他只会来这里。”
他无颜对归宁,无心巡人间。
万苦辞作势要走:“行,与我无关。”
望枯:“与你有关,你是杀他之人。”
万苦辞嗤笑:“退一万步说,是休忘尘杀了他,不过是经我之手。”
望枯一本正经:“但万苦尊没了他,就打不过休忘尘了。”
万苦辞停步:“你再说一遍?”
望枯轻拍风浮濯的背:“我说,万苦尊做了这么多恶事,定是孤立无援,就算找了休忘尘算账,也打不过他。”
——平日只有旁人如此这样安抚她的份,也不知今日做得对不对。
万苦辞气急:“不就是被操纵么?真以为我想不出对策?”
望枯:“可休宗主狡猾得很,肯定会趁万苦尊摸索出法子前,戏耍个够。但如若与我一起,您还能多个帮手,是不是?”
“……”万苦辞生生折返,咬紧牙根,“行!我看你更狡猾!帮你救他就是!”
望枯埋在风浮濯肩边偷笑:“好。”
她深知——
妖被禁锢。
魔被操纵。
佛被殉身。
人呢?人在残喘。
这世道太乱了。
总要给好人留得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