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书有真名,为“若生堂”。
“堂”为书,“录”为屋,万苦辞虽颠倒黑白,却也辉映成趣。
正因“堂”中人可掠足,欲把孤身之魂聚在此地,单用字墨命名过分呆板;“录”里鬼魅匆匆,所过之处都有轶闻,且听各自说,才以“屋”作“录”。
而每日死几人,便在若生堂上显几人姓名——更需知,它们身处何方,来了魔界没有,可需传唤。
仙、佛、魔混战之时,人间一日已死三千七百一十人,当差的鬼只划了一半,如今也死伤无数。而其余的孤魂野鬼,要么尚在人间为非作歹,要么因忘了过往,不知所踪。
望枯拿起笔时,万苦辞也任劳任怨帮她研墨:“黑白无常呢?为何不将他们寻回来?”
万苦辞:“黑白无常事事要管,千百年从未休沐,我看它们劳苦功高,随即遣散它们逍遥自在去了,至今再没碰见一回。”
他又道:“至于唤灵,敲敲这‘若生铃’便是,三声不来,逾期不候。人各有命,鬼也各有抉择,且让它们去。”
望枯应声。
每逢此时,她总会想到商影云。原先不懂,而今才知商老板有多市侩。
商影云本心不坏,还教会她不少道理。但碰上万苦辞,是云泥之别。若磐州当差的都是后者,想来她也不会因过分劳累而如此贪懒,更不会生着那些穷苦人家了。
望枯尽忠尽责,万苦辞只出蛮力——魔气一捕,就是一箩筐无姓无名的游魂。
可他记性不好。
甚至相当差。
万苦辞:“这鬼我见过,名字相当好记,叫什么来着……对了,张三。”
望枯已将此魂放进身体里游园一回:“……”
她却在另一处画钩,此名消失不见:李三。
好一个“张冠李戴”。
万苦辞赞不绝口:“如此认真,这酸糖怕是给少了……我再给你补两斤灵石,如何?”
望枯见钱眼笑:“好,多谢万老板。”
万苦辞一顿:“……”
说对也不对,说服帖也更不服帖。
但听者陡起怜心,便由着她去了。
……
莫欺谷的日头不落,万苦辞虽生自黑夜,却能择个荷叶盖头,就此长睡不起。
数着时辰,至少去了七日。
晓拨雪成日打坐,像那只饮露水的仙娥,唯有望枯烦闷之余,才会“下凡”陪她道道人间话。
而风浮濯,合了衣,浸在水里,像那玉雕青佛,潮起潮落时,身上衣才开出并蒂莲——万苦辞说此水有用,当他是落在药浴里,放任自流。
只有望枯一日不停。若生堂魂魄日日都有,写之无尽。哪怕她全神贯注处置,也无空暇,描摹万苦辞的草书。
哪怕正在兴头,身子却先一步累垮。
她头一塌,握起笔头趴着睡去。
墨水顽劣,灌入她的袖口。
……
悄然间,那两根结靡琴弦虚弱抬头。
琴弦慌忙去抬主子身——
刚好,碰着风浮濯微微睁眼。
他死过一次,所以深知死的滋味并不好受。
死是厚重了身,要沉去泥泞里,却因无人引路,才不慎扭转了世间,听业火哓哓。
以至,风浮濯这回睁眼,知晓自己死了第二回。
眼底的水,激荡头顶三颗红日,晃为一颗。
风浮濯不可灵醒。
却深知有人将他救活了。
他惯例用右臂撑地起身,摸了一手青苔,险些趔趄,却觉抽痛难忍。
他忽而了然什么,换手起身,再掀松松垮垮的衣,为之起疑。
像是,有人拿他手臂练起了绣工。
风浮濯不恼,抬头看去,瞥见那壁上三人。
一人横躺,快活似神仙;一人盘腿,享天地精华。
还有一人,屈身伏石上。
风浮濯却满心满眼皆是她。
只是。
裙衣在水下,浑身无干处,袖口还乌漆麻黑。
风浮濯沉脸不虞。
又踉踉跄跄行去。
他拿过自己的衣,明知丹田大损,却颤着手聚气。两根弦吓得不行,知他所图,随即抢来,各咬一头,旋转着替他拧干净——
风浮濯:“……多谢。”
干衣回手,他却叠成四四方方的蒲团。
再蹑手蹑脚,往望枯身下放。
——他不可抱她。
只好借由此物为她隔开凉水。
风浮濯还想给她擦拭掌心,可这时,此个静谧处,有了外人打搅。
天上炸开一轮日。
“只有这里了!快来!”
随着此声,风浮濯抬眼看去,撞见浩浩汤汤一干人破界而入。
他打量个遍,只认得落在最后的颜知。
而风浮濯却将身后人遮挡——
不可扰望枯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