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商影云当初处心积虑地躲,汗水如淌去的怒江,也都为无用功。
宫里为万人窝,早八百年就将他的动静看了进。这来势汹汹的“邀请”,都直逼树下。
打头之人生得白净,不显喉头,八尺身长,虽男生女相,阴柔却只占三分,可惜落了个少年白头的下场——应是禹聆钦点的“红人”,自称“李游”。
李游嗓音也比照寻常:“神女大人大驾皇宫,有失远迎。且与昔日挚友,商老板,一并来遗光殿赴宴。”
他八面玲珑的本事也初见端倪:“奴才知道那有眼无珠的常岁,也曾顶撞过二位贵人,来此宫中赴宴定是有些忌惮的。只是倦空君在此,天元帝聊表一回冷暖,敬敬晚辈孝心,命御膳房备了好些佳肴。可倦空君为神佛之体,消受不了太多。且眼下国事紧张,浪费实在可惜。”
敬以晚辈孝心、国事紧张等诸多言辞,若是让禹聆亲自说出,倒还有一代明君的风范。
但假借他口,只觉这李游人如其名,游行天地,这样恃才放旷。
恶寒既生,荣辱难咽。
商影云自认有理有据:“神女大人也为金身贵体,更消受不起人间烟火气,而我终究只是个陪衬的,‘主子’不愿,哪儿还轮得到我们做‘仆从’的?因此——今日只好谢过李游公公的好意了。”
却被李游打了个落花流水。
李游从容一笑:“商老板起先来宫中筵席时,明知会被嘲弄,但也有不得而已的由头。再说明白点,就是被逼无奈,不可不来。”
望枯:“因此,你今日要故技重施?”
李游对姑娘,或是“神女”,才平添几分忍让:“并非,正因有此个先例,奴才有心不步前人后尘,只想老实本分做好眼前事,再与二位贵人说说推心置腹的心里话。”
李游一袒愁容:“实不相瞒,圣上的登基之路坎坷,如今有心干好事,却落了个众叛亲离的场面。若得二位相助,圣上日后的路,也定会走得顺畅些。”
古人总信奉“天命之人”,大多百姓都当天子是真龙转世,来此人间治理一回,死后必定羽化登仙——而有风浮濯开了先河,黎民百姓彻底深信不疑。
如此,是借“神助”,立新帝威望。
望枯倒是随和:“行,既然不害我们,去就是了。”
李游高喊:“多谢神女大人——”
望枯:“你还是谢谢你自己罢,话虽说得不算中听,但我就喜欢与实诚人打交道。”
商影云也不避讳白眼,大声议论:“如此有本事,说是臣子我都信,当个太监真是屈才了。”
李游深笑:“贵人们谬赞了,奴婢只想一心尽忠。”
如此聪明的痴儿,却一头栽进木绵地里。说是志向高远,不对,说是目光短浅,更不对。
但世间难猜,里外皆疑云,何须去究其因与然?
……
是李游有求于人在先,自然不会多问那老实巴交,却刚好烧伤的风银柳。
狼烟还嗔怒,持矛战乱雪。
商影云走到半路,猛拍脑袋:“慢着!万苦尊与晓仙女呢?”
望枯:“在后头跟着呢。”
万苦辞虽不屑躲藏,但许久没见这样热闹的场面,而兴头高涨。随即用多余的魔气织出一匹布,再由布制出两件衣,自穿一件,给晓拨雪一件。
还赐名为“隐形斗篷”,说是先前有人用它逃出什么魔法学院,还屡试屡灵。
万苦辞摘了帽子,只有一颗极为惊悚的脑袋随意乱晃:“丢不了,在这儿呢……至于晓拨雪,噢,正骑在你的头上呢。”
顿时,商影云路都不会走了,像是背了身百斤秤砣,学蛇游步:“……我是说呢,怎的越走越累。”
李游狐疑回望:“贵人这是……”
商影云神秘兮兮:“天机不可泄露。”
望枯眨眨眼,一看身侧:“师尊,你不是在此地么?万苦尊为何要这么说?”
晓拨雪现身刹那,刚好与望枯服服帖帖地挽着:“……”
万苦辞嗤笑,仅剩一颗的脑袋也随即缩去皑皑白雪中:“笨。”
商影云老脸通红,活似变脸的角儿:“……”
——身段已老,却也“献丑一出”。
行至遗光殿,才知禹聆非但是个绣花枕头,还是个缺了根筋的混不吝。此前铺张浪费,已让群臣如此愤懑,如今却为一人大设流水曲觞宴。好好的暖屋不坐,偏要支张镀金的长桌,在外头“饮风嚼雪”。
他大字不识一个,只觉所谓流水曲觞,便是“流天上水,曲地之觞”,如此班门弄斧地自圆其说一通,再张冠李戴一想,竟品出了“傲雪凌霜”的美意。
望枯见得禹聆庐山真面目后,又觉百姓会忧心,也并无道理。
此人身长只有七尺,银灰狐裘抻着他佝而偻的背,细长的手,内八字的两腿,乌黑里透着白的发丝,举目皆是病弱之样。双眼是看不出形的,因为,时常眯成“一”字。皮囊紧实,周身盈着药香,却也能古怪地品出几分英姿之相。
而堂堂一个君王,竟让了正位给风浮濯,还亲自张罗着筵席事宜。这流水曲觞的水何处被雪籽浸染,就亲自拿汤勺舀出。风刀一刮,还红了两颊。
听闻望枯来了,禹聆往身上擦手,红油兜上裙衣,小跑相迎:“噢!神女大人来了,快快请进、快快请进,寒舍招待不周,若能让诸位吃顿饱饭,朕就心满意足了。”
旁的不说,此地当真是个“寒舍”。
天是雪,地是雪,遮蔽之物,只有一把大伞。
商影云落座石墩椅,都要打一激灵:“……”
硬要说哪里好,就是举目无外人,来往宫人虽多,但大多匆匆而过。
男子甚少有娇憨之感,但禹聆说话却温温吞吞,还喜欢乐呵呵地笑。近看却是一张任人啃噬两口的杏仁脸,再笑,更有狐狸相貌。
只是,这狐狸蠢笨太多。
禹聆:“神女大人就坐朕的位置罢,朕再去屋内搬个椅子来。”
李游眉头紧皱,却只喟叹一声:“……圣上贵为天子,怎能亲自做下人之事?伺候人的婢子呢?”
禹聆:“倦空君不喜太多人,便通通撵去外头了……阿游,不要骂她们,你怨朕就是。”
李游双膝跪下:“奴才是奴才,圣上是圣上,只有圣上怨奴才的道理——求圣上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