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坐天元,星位却总有相替。
望枯弄明白后,竟对棋盘有了兴致,便缠着苍寸教自己下棋。
苍寸却如那山间的野猴子,始终上蹿下跳地,就是不肯平心静气。时而说要去林子里摘三两冬枣,时而要去至清小溪里抓些伴鱼,时而被投喂服帖了,才肯传授几句“真言”,留望枯一人稀里糊涂地琢磨。
银烛山的夜比日头来得更急,一挂梢头,就不肯回去了。
今儿来了沃元芩这厨娘,可是让上劫峰弟子大饱口福的好时候。
佳肴一碟碟地端上,可热气还没冒多久,弟子们就坐在此地大快朵颐,横扫一空。苍寸直呼自个儿生吞了一头牛,倦得梦游故里。
柳柯子拍案:“姑娘们都忙上忙下的!你们这群废物呢!都给老子刷碗去!”
众弟子:“……”
他们灰溜溜地,在急流两岸,一字蹲开。正因受惯了“衣来张口,不管以后”的好日子,这么大排场,也没能免除状况百出的情形。瓷碗缺角是常有之事,给轻飘的筷子冲散一支也当蒙混过关。
凌嵘也正是端着三支筷子、两块方巾、一个奇形怪状的皂角和一只鞋子,逆流而上,赶在望枯回屋之前登门拜访的。
朗星揉皱岁月,却辉了凌嵘的峥峥气节:“这些应是你们宗门的物什,原先我会趁子时放在沙棠神木树下,再由吹蔓分给宗门弟子。可今日你却归来了,我说什么都要与你见上一面的。”
望枯不懂待客之礼,但将沃元芩留下的三个枣花糕端了过来:“凌嵘,你应当早些来的,我们这儿来了个很会做吃食的姑娘,你要吃上一口,多半也会喜欢。”
凌嵘傻笑几声:“哈哈哈!我就是个孤魂野鬼,还能怎么吃?你且宽心,如今的银烛山,虽阴气不重,但到底饿不了我。”
鬼山衰了阴,犹如十二峰摧了阳,若能交相置换,才是应当。
“凌嵘如此稳重,迟了这么久才来寻我,定是有什么棘手之事。”望枯指节顺着棋盘游走,惯是会用这种小把戏哄着自己,“不过,我可不会计较这点时辰的,你若下回带我去采些玉石,我就原谅你了。”
凌嵘笑弯了眼:“一定。至于我去了何处,也无须瞒着你,十二峰的结界难以动弹,你回峰中才颤动了一瞬,路清绝这小兄弟为我指点迷津,说此时就是混进十二峰探看席咛的好时机。”
亥时之末,唯凿进断崖、常亮引路灯的屋舍尚未等到人归。
正是路清绝之屋。
望枯:“席咛师姐的病情如何?可是到了不容小觑的地步?”
凌嵘哂笑:“……倒也谈不上。”
望枯努嘴:“那师姐怎的不肯接我。”
凌嵘抚她发丝:“席咛与我说,若是你气恼,明日就去寻她,再狠狠骂她几句。”
望枯认真:“可我舍不得。”
凌嵘:“她也舍不得,你们二人还真是想到一块去了。于是,她托我给你一罐她在病前亲手熬制的山楂膏,权当赔礼谢罪。”
望枯眨眨眼,捧着冻手的酸罐失神:“凌嵘,我不明白……席咛师姐这是得了什么怪病呢?”
凌嵘怅惘:“不是怪病,是认命。”
望枯蹙眉:“席咛师姐吃了这么多苦头,从未想过害人,且一心登仙,除了想为父母报仇雪恨,就是为人间添一份力,还需认什么命?”
凌嵘垂首忆尘寰:“她是认了自己无论做出多少事,都拿不到回报的命。”
望枯振振有词:“不可能,席咛师姐宁可粉身碎骨,也不忘平生所愿。”
凌嵘赔笑:“果然还是瞒不住望枯,这句的的确确是我替她说的。”
望枯喃喃:“……凌嵘。”
她们要弃了踏入仙途的本心么。
凌嵘强颜欢笑,又咽了口凉气,两手从案上抽走,心里却不由升腾起酸涩:“……对不起。”
想来,凌嵘也是将一颗心拆解到鲜血淋漓,才说得出此话。
不见的泪,也索性倒流去四肢。
灌满凌嵘年迈的双膝,拖曳她,左右她,告知她——该停下了。
“凌嵘,你很好了,无须对我抱歉,”望枯一字一句讲得笨拙,“席咛师姐也是,我只想知道……若是你们锲而不舍下去,又会如何呢?由天道惩治?还是——”
如苍寸所说的那般,就地销声匿迹。
凌嵘突显老态,佝偻而矮小,闪躲两眼:“望枯,我不知道。”
谁都怕死亡,虚神、真神无一幸免。
望枯一展笑:“那就不知道罢。”
关乎自己,她都有许多言不由衷,却照样立足于世。
今生所遇人与事,皆是上上签。
凌嵘听此话,人也松泛许多:“是啊……你比我生得晚,却远比我通透。”
后来,二人闲谈轶事。望枯没有急着与凌嵘道别,凌嵘明知夜深人静不宜交谈,也始终坐于此地。
望枯还从苍寸院子里的黑炭上,提来一壶烧与隔日的烫水,掀开山楂罐顶,垫脚将水往里头倒。
漫出几滴才收手。
凌嵘并未告知她,膏物只需舀一勺在杯盏里,再用温水冲开即可。
但看她拿着罐子往自己嘴边喂,她又没了脾性。就着她的手,饮下这一口。
——不烫,山楂新鲜,却酸到牙根蜷缩,喉头也齁得发胀,顺着划入脾脏,前胸都能粘着后背。
凌嵘皱巴着脸躬了身:“咳咳咳……”
望枯自己尝了一口,却两眼一亮:“好喝……啊,不对,凌嵘是不是嫌它太酸了?”
凌嵘强撑一笑:“不……不酸。”
望枯:“……凌嵘骗人。”
峭壁那一盏灯,随夜风招展,却不曾烬灭。
离人还未归,阴差阳错中,遥为月下二人簇起一星温柔火。
烧干梦中凄楚。
……
望枯心里揣着事,不曾贪眠,次日辰时已现身遥指峰之上。
苍寸哈欠连天:“清绝怎的一夜不回啊?莫非是席咛开窍了?愿意将他纳入后宫了?”
望枯有理有据:“路师兄是个老实人,没有这个本事。”
苍寸想帮腔,遂弃之:“……也是。”
望枯在来的路上听他说,如今世风日下,五界不见朝阳的那几月里,遍地传着荒诞之词。致使十二峰也人心惶惶,去往早训之人,竟只稀稀拉拉的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