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浮濯纵是疑心,却也识趣噤声,甩干毛笔的墨,再收去衣襟里。
而后,他们未打诳语,邀着风浮濯当这座上宾,本要烹牛宰羊,破土开老酒,敬他风尘仆仆,却又皎月常在。
但风浮濯从不吃荤,如此设宴,他只得当作“鸿门宴”,滴水不沾。
兰为蕙拿着琵琶腿撕咬一口,才抻着脑袋过来:“试问太子殿下为何不吃?可是不合胃口?我们事先从未听闻太子殿下是个无舌无眼的人,可是要找个人喂一喂?若是按照中原的规矩,可是还需备些碗筷?但求太子指点!”
不问还好,既已问了,风浮濯就净桌铺宣纸,便挥毫如虹,落下千字长书。
我有一言,不得不表。
儿时喜素,长(zhang)时多苦。
众生难存,活即上事。
牛羊有乡愁,放还千里路。
……
兰为蕙险些以为是风浮濯要为众人献艺,将士们才兴致勃勃地争出脑袋看,却也不明就里。
“好生漂亮的字啊……”
“你看得懂?”
“看不懂啊。”
“太子殿下有何深意?”
“诗词歌赋可多了,你要都知道,还会留在此地啃馒头么!”
“唉!这东西光是让我看都头晕眼花!”
兰为蕙却认真看了许久,好似有些眉目:“我知道了!这是在说鸡鸭鱼羊相当好吃的意思!让我等再接再厉!”
风浮濯:……
文人风就此落地了。
罢了。
他便另起一行,洋洋洒洒:
我不喜荤食,还望诸位将这些撤走。日后再少行凶事,多行善积德。
兰为蕙啼笑皆非:“我都杀不少人了,杀只猪算哪门子凶事?”
风浮濯奋笔疾书:佛门有言,一生行善积德,才能免于十八层地狱的苦痛,贪享极乐。
兰为蕙怔愣:“何为极乐?”
风浮濯:便是极乐无穷的佛门之地,圣洁,无忧,肉身虽毁,但可保灵身不灭。
兰为蕙看清罢,才食一半的琵琶腿便落地了:“……啊!”
旁人也一一效仿,听他发落:“……啊!”
兰为蕙俨然听信了,躬身对他低语:“我明白了,佛门是白骨偶大人的故乡么?那里不准吃荤么?”
风浮濯瞥一眼案上的“望枯”,脸不红心不跳地颔首:……是。
望枯暗自挑眉。
——风浮濯是几时“习得”扯谎之技的?
又是何时领略佛门风采的?
稀奇古怪。
兰为蕙手都抖了,就着油手往脸上“呼”一声:“啪!”
吓得士卒够呛:“统领!这是何意!”
兰为蕙就着面上“火辣辣”的巴掌印,率先摔了一盘解腻用的清甜果子:“都别吃了!白骨偶大人怒了!即日起,鸡鸭猪牛羊一口不准吃了!全员吃素!”
士卒们倒吸凉气:“是!”
风浮濯怕他们太过血气方刚,还要做出毁坏之事,便一一拾起果子,再写一言:
佛门还有一句箴言,切忌铺张浪费。
“是是是!”兰为蕙急得来回踱步,终是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对了!把这东西都扛过来!送与那雪地里的穷人吃!他们平日里衣不蔽体,上顿不管下顿的,这牛羊虽有罪孽,却能救他们一命!白骨偶大人定能体谅自己的!”
士兵们连连称是:“就这么办!”
……
肉食者破天荒地让与炙烤了几个时辰的牛羊喂给路边冻死骨,冻死骨明知此物为鸩酒一杯,却也能心甘情愿吃个精光——至少真死了,还能当个温饱鬼上路。
而后,这些人好似是幡然醒悟,再弃暗投明了。将城池内十里荒屋都拾掇了出来,生火盆,赠黑炭,还挨家挨户送了一头猪、牛、羊,和一床连夜缝合的被褥——但棉花为北地稀缺之物,竟是将士们拆了自己的旧衣,为其填补缝隙。
怪事已去,便来了惊世骇俗的大事——
兰茑(niao)城融雪了。
所谓“兰茑城”,恰是“靳国”牌匾更换而来的。说无深意也无深意,说有深意也能生搬硬套出一句言辞:姓氏当先,用原先荒地理攀附高山而生的弱草,“茑”,为名。
寓意生自幽微,也可扳倒巍峨之地。
而这样一个冰封之地,千年无日照。硬要说哪里滚烫,便是那迷途知返的人心了。
望枯夜夜不堪化泉的“叮咚声”之扰,竟让世道融回了草长莺飞天。
有些乳牙还未长齐的孩提,如今也知在河堤捉些蒲草,再拿去询问家父家母“这是何物”。
兰为蕙吓得对天磕头,感激涕零:“多谢佛祖保佑!多谢白骨偶保佑!可算给我们兰氏一族熬来好日子了!大伙日后都能吃上好菜了!”
许是望枯看过太多突如其来之变,而今业已司空见惯了。
但需起疑心的是,望枯犹记风浮濯于再会幽冥里最难迈出的一程,便是阶下囚,饮馊水,被折辱至死的年头了。
而今不见半点苦痛也罢,这些人敬奉着“望枯”的同时,还将风浮濯视为第一宗旨。他要黑的,就绝不给白的;他要安生,烟火就绝不在他屋舍旁放;他要兴佛礼,他们就跟着他大建庙堂,起早诵佛经,再托会说话的文人,奔赴大半个人间去购置香火之物。
再不偷抢。
依胸中点墨泛滥为河、与人攀谈的兰为蕙说:“军师告诉教会我们动心忍性!心有佛祖,才知天地有多开阔!”
军师便是风浮濯了。
他如今所住陋室,多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意,山也欣愉,人也怡然。(取自常建《题破禅寺后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