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见到娘与师父倒在血泊中时,姚铮第一反应不是放声大哭,而是恐惧。
他只是缓缓捂住口鼻,整个人犹如死灰,心跳如鼓,脑中反复回忆着娘亲生前那句话:
“若有一天......小铮,别管我们,自己快逃。”
因为怕被那仇家发现,他起初躲在镇子村民腌菜的地窖蹲着躲了几天才敢出来,草草将两位长辈安葬后便离开了家。
连纸钱也不曾给娘亲和师父烧。
那时他从溪云镇逃出来时一路都在想,不知道没有钱,他师父和娘亲在下面能不能过得了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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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霜绛与他一同靠在平坦的石壁旁,闻言抿唇:“抱歉......这么说,你也是靠着你师父传授的这身武艺,在地动中活下来的?”
这么多天以来,多数是姚铮缠着林霜绛问,林霜绛再不耐其烦地给他讲。
姚铮也有些意外,林霜绛竟然开始好奇起他的身世和遭遇来。
“差不多吧......也是我命好。”姚铮眸光掠过空旷的淮北城,最终落在城中来来往往、躲残壁中艰难求存的灾民身上。
“听闻地动之前,你在城中的酒楼谋生?”
姚铮叹了口气,“是。”姚铮望着小碚山下原先酒楼的方位,拉过林霜绛的手腕,道:“你跟我来,不远。”
二人遂向西奔去。
林霜绛看着少年紧握他手腕的手指,其中隐约可见泛青的血脉。
他没有抗拒,任由姚铮带着他往前奔跑。
清空白日下,飞鸟时而低空掠过,发出长鸣。
姚铮带着林霜绛来到一废墟前,眼前尽是断裂的横梁还有破碎的昂贵黄瓦,隐约可见些许描得精致的花窗。
酒楼不仅让他短暂地安身立命了一段时间,还让他得偿所愿,寻了个空地为故去的亲人烧了纸钱。
“看样子,曾是淮北城里一座很有名的酒楼。”林霜绛望着如山坡一般垒起的废墟,喃喃自语,又将他浑身上下打量道:“你从前就这样在酒楼谋生么?”
姚铮笑着望回去,“怎么了?”
林霜绛犹豫片刻,委婉道:“你的模样有些惹眼。”
姚铮不明其意,沉思,“果然我很容易被我爹的仇家认出来吧?我娘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从前在酒楼时,我用我师父的法子易了容。”
林霜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我能活下来,因为当日我并不在酒楼里,而是受那掌柜的嘱托,到他的宅子里去取一幅字画。”
“谁知回来的途中便遇上地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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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铮回想起地动那天。
那日,酒楼被一位大人物包了下来,掌柜的特意交代他一定小心伺候。
等到那偌大厢房内落满座时, 姚铮已经在厢房旁候着了。屋内传来嬉笑声,姚铮站在厢房外,只侧一眼便能看到屋内是何等的珍馐美馔,姚铮能听见他们在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姚铮耳力过人,听到他们的闲谈七八成。他依稀能听出,落座之人似乎是个巡抚。
待屋内人尽数饱腹畅谈之后,掌柜把他叫住,让他去他宅里取一幅字画。
他一脸奇怪,但掌柜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似乎不愿与他过多交代,只告诉了他位置和小心拿取,就让他快去快回。
姚铮应下了,从酒楼里一路小跑到那掌柜的宅子里。
那字画被小心存放在掌柜卧房里,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床头的空格里找到东西,他仔细把字画裹好放怀里,便要回酒楼。
他当时心中忍不住腹诽,也不知道是什么珍藏的珍品,不挂起来,藏在那储格里也不怕遭虫啃噬。
姚铮才一会儿脚程,本就快要离酒楼近了,却明显感觉好大一阵地动山摇,多年求生本能让他有些害怕,停住了脚步等了片刻,却见前方一大群人蜂拥而出,喊道:
“快跑啊!小碚山塌了!地动了!快跑!”
姚铮感到大事不妙,骤然转身同这伙人一般疯狂奔跑。
他跑得喉间一阵窒息,随着一阵强烈的地动山摇,身边的民屋、行肆渐渐倒塌,尘土飞扬,满目疮痍,伴随着许多喧闹和哀嚎,又随着一阵接一阵的晃动,喧闹声渐渐变小,空气中一片死寂。
姚铮只觉头顶一片黑影将他笼罩,他霎时吓得肝胆俱裂。
再回过神来时,又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下来扎到了腿,直接摔倒在地疼了半天,看到头上摇摇欲坠的黑影,他心头一颤,忍着疼撑着身体向外爬去,身边的一切晃得他头晕目眩,那时,他脑中却只有一句话,他要活。
姚铮靠着双臂终于爬出那黑影,心里却感到茫然和无措。蜷缩疼痛的双腿抱住头,也许是太疼了,他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他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得很安静,天是黑的,而身边也没有一丁点亮光。他很害怕,不知道自己还在人间,还是来到了地府。
几乎什么也不敢做,腿还是疼得动弹不能,才醒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
直到双眼感觉到光亮,他想站起来,双腿的痛感瞬间让他知道他确实还活着,他昏睡时被一些掉落的瓦砾木板厚厚一层埋了起来。
姚铮忍痛费了吃奶的劲爬出来,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向外走去,那天他站起身,发觉所见之处一片茫然,瓦砾遍地,满目疮痍。
往日热闹的淮北城不复往日半分景象,若仔细看,依稀可见不知道是谁的残肢裸露在外,身体却不见踪影。
姚铮从废墟爬出来时很饿,从没有这么饿。他跌跌撞撞四处看四处找,倒塌的东西掩埋住了道路,没有路,他就从废墟上爬过去,他壮着胆子挖了几处,
终于看到了一个盒子,他费劲把盒子挖了出来。他扒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糕点,那断裂的檐壁旁边压着一只不知道谁的手。
姚铮走到一旁平坦的地方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他很想喝点水,但是没有水,不知道去哪里找水。
他又想起刚才看到那手,又走近了喊了几句,“喂!还活着吗!人还活着吗!”回答他的却是漫长的静谧。
他试着推开压在那手上的横木瓦砾,但却是无用功,他只好先离开去找水了。
再然后,便是趴在河边喝水洗脸时,被太子殿下交给林氏父子救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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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铮带着林霜绛往施粥棚往回走,路过一处垮塌的民屋时,他指着那处道:“当时,我爬出来,就是在这里找到了吃食,那时这里还有一只手,现在没有了......估计是被太子殿下的人挖了出来埋了。”
“我救不了他,但是这户人家的糕点却救了我。”姚铮语气平静,林霜绛却听得心中忽地一痛。
林霜绛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一块破损了一角的牌匾上依稀写着:“李记香糕”四个大字。
这户人家做的香糕一定很好吃吧,真想尝一尝啊......林霜绛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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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路上耽搁了一会,终于回到施粥的地方,直到那施粥点的领头见到他们,顿时喜笑颜开。
“小公子可算来了。”这领头似乎是认识林霜绛。
这处粥棚约有五六人,纷纷站在大锅后,不一会灾民便排起长队,他们二人施粥面对那些灾民不少都饥饿难耐,顾不上观察他们二人的衣着来历,但两个人站在一齐还是被不少人注意到,许多孩子喜欢看他们,特意每次都只排他们俩施粥发粮的粥棚,还同他们打招呼。
“小铮哥哥!”
姚铮笑眯眯地摸了摸男孩的头,“阿贵又来啦!”说着,又把盛好的粥和馒头递给他。
姚铮手上的活没停,他瞟了一眼身旁的林霜绛,奇怪道:“霜绛,你好像并无官职,没有朝廷任命,你怎么还对救灾营如此尽心竭力?明明这施粥也不能助你医术更精。”
林霜绛似乎被他问住了,喉咙一哽,耳尖微红道:“闲着也是闲着。”
姚铮看他神色,轻笑出声,怎么天底下会有这样心善又嘴硬的小公子啊。
当然,姚铮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但林霜绛显然听见了他的笑声,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姚铮见状笑意更甚。
空气里似乎还回荡着少年清脆的嗓音和笑声。远远看有两人,一人头发高挽起,马尾乖巧落在腰间,白衣宽袖,唇红齿白,好一个清澈明亮少年郎;而一人披发,未束发髻,一根不知是黑色的发带还是衣带将一头青丝拢在脑后,眉眼紧凑,眉尾却微微上挑,露出一丝桀骜难驯的意味,他唇边含笑,大笑时明艳,微笑时却带出一份媚态。
姚铮和林霜绛浑然不知,在排成长队的灾民身后,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人收入眼中。